《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32

    两个男人对彼此的爱意——这如同笑话的、一度被黄岐岳归为“精神病儿子的新玩乐”的稀奇东西,正在咫尺处逼他直视。

    这也是黄岐岳第一次直视自己带给黄煜斐的痛楚以及伤害。他素来只记得自家老九的顽劣和叛逆,他的争强好胜,以及他恶狠狠顶回来的尖牙利齿,并因此气得要命,失望得要命,却很少强迫自己去客观地想想,这段糟糕的父子关系,这疏离又彼此憎恶的十余载,这荒诞的一切,到底是何因何果。

    赌王忽然松掉浑身绷起的力道,垂头低笑。他只能让自己笑,因他竟然有些惧怕那直撞过来的目光,这对于早已满心老茧的、功名尘土历尽的黄岐岳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感受,让他不禁反思起先前被勾起对亡妻的回忆之时,自己露出的失态。

    李枳固然琢磨不懂他的心理,实际上他被这人笑得发毛,转脸对上黄煜斐的眼神,又一下子安心了。他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李先生想得很通透呀,也很勇敢,你刚才讲的话,我会认真考虑,”赌王熟练地敛去一切神情,悠闲道,“毕竟只能指望小九来继承家业,闹僵也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一气,把我黄家直接毁掉怎么办?”

    他竟悠悠然,开始说玩笑话了。

    “那您慢慢考虑吧,”李枳凉飕飕地最后瞧了他一眼,用掌心覆住黄煜斐冰冷的手指,“哥我们走。”

    黄煜斐没再吭声,把那笔记本捡了起来,抬臂轻轻抱了抱李枳,便任他拉着自己沿着来路穿过历代先祖,走出去,走远。

    就这样,二人跨过几道高高的门槛,从内院来到祠堂外,先前血约的香炉前。李枳一抬眼才发觉,这祠堂的正对面,竟然是个干干净净的大戏台,修得又高又宽,檐角也挑得优美,祭祖的时候或许会有戏班子来唱上几段图彩头。然而此时他却看见,戏台上站着一陌生人,戏台下面,以及祠堂院墙外的树荫下,居然也真有群看起来不怎么好惹的家伙候着,少说四五十位。一见黄煜斐出门,他们就往前挤了挤,而站在台子上仔细一看像是头头的那位,则孤零零走下来,到俩人跟前点点头,然后迅速领着人走得一干二净。

    “太酷了。”李枳呆呆地由衷道。

    “一些朋友,”黄煜斐十分平静地解释,“夏天把蝉交给小橘以前,和他们打了打交道,所以耽误不少时间。”

    也就是说,这家伙把金蝉放在自己那儿之前,就已经把那群里看外看都是黑的家伙收拾成自己人了?方才在三房屋里也是,不知道黄煜斐事先搞了什么门路,整座山都没信号,就他们那栋房子能打电话能上网,一出院墙就不成。无论如何,李枳心说,这效率也忒高了点,自己乱晃悠那段时间,您到底干成了多少事儿啊。

    他越发觉得自己见识短,加上内心冲击太大,头皮也还处在发炸的状态,一时间真想在什么上面躺上一阵子。黄煜斐方才内心激荡的那些情绪,实则全部投影在他心口上,他们是一块疼,一块茫然,一块愤怒的。可李枳清楚自己现在就该好好走路,他怕自己一不对劲,黄煜斐先垮了。

    这人在他看来,现在就是一玻璃人,虽然硬邦邦,但也脆生生。因为李枳太懂被亲人扎刀有多疼,有多屈辱,所以他一直很明白黄煜斐。

    尤其那人还一直铁青着脸缄默,可一对视,又会用柔柔的眼神看着李枳——仿佛他现在正琢磨着毁灭地球的事儿,一见某人又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似的。但这眼神也着实沉重,李枳看得出,他内心有太复杂的感受,正处于一种极端脆弱的临界状态,无话可说,需要呵护,于是李枳一心想着把这人先往屋里带,再好好陪陪他。

    结果,刚顺着栽满香樟的坡路下行一段,又绕着小径穿过一片鸢尾地,他们来到三房的老宅子跟前,正见着黄宝仪忧心忡忡地守在那里。

    她只化了淡妆,穿件素淡的蟹壳青旗袍,裹件雪白貂裘,正在一月的阴天里神情凄惶地抽着烟,素来披散的,波浪般的长发此刻却松松地挽了了个髻子,整个人都透着苍白空茫。一见二人,她好像想伸手拉黄煜斐,却又犹豫,只把李枳拉住:“刚才和爸爸吵起来了?”

    李枳注意到她毫无血色的嘴唇,觉得奇怪,简单道:“不是吵架,是说理。”

    “哎呀……”黄宝仪拧着眉,确实是非常发愁的样子,“小枳,这是你第一次回家,甚至是第一次正式和小斐一起拜见父亲……你现在要爸爸怎么想你!”

    李枳又烦了,捱着怒气道:“我管他怎么想!”

    黄宝仪掐掉烟头,叹了口气:“总应该等我回来再说呀!早上收账去了,就差半个钟。小斐也是,叫那些人过来做什么,现在还好,等真的见血——”

    黄煜斐却突然开口打断:“阿姐应该祝福我们的。”

    “什么?”

    “族谱的事情,”黄煜斐竟笑了,“我们成功了,小橘现在名正言顺,是家人。”他牵着李枳的手,抬起来,在脸颊上蹭了蹭。

    “好,好,我弟弟的心愿终于实现,”黄宝仪摸了摸下眼睑,深深地看着眼前两人,把目光放在比他们面庞稍低的高度,温柔又疲惫地笑了笑,她笑起来和弟弟就更相似了几分,“看到小斐幸福,我真的很开心。”

    “嗯,谢谢阿姐。”

    “小斐……”黄宝仪欲言又止。

    黄煜斐及时接上了她的话:“何管家把事情都同你讲过了?”

    “……阿姐知道你嫌我唠叨,但是小斐,”黄宝仪斟酌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弟弟,“老何他对我们一直都是非常热心的,你当时不该对他大发脾气。他现在还在替我们看岛,十几年没有回来,今年也是,连年也不回来过。”

    “我知道错,会找机会对何管家道歉,”黄煜斐把眼抬起来,捉住姐姐上下躲闪的眼神,“但是,阿姐,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黄宝仪脸色变了,匆匆瞥了一眼那个本子,在黄煜斐手中,她先前就注意到,却不敢细看几眼,像在害怕。她现在怔怔地看着弟弟把本子递到自己跟前,什么话都没对她说。

    “阿弟,我……”黄宝仪感到无力。该来的还是来了。早在前些天,听到何管家报来的,黄煜斐怒气冲冲回国的消息,她就意识到事情正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十分后悔每年去岛上度假时,未曾细细寻找那写着自己母亲秘密的本子,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从日本一路往家里赶,赶到了,却找不到黄煜斐的消息。

    她知道他在躲自己,也知道,黄煜斐要想躲,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活像捧着掉了底的茶壶,一边深知自己必须做好准备面对,一边又深深地担忧,正因为猜得到要直面什么,她才怕极了,倘使这段被自己当作唯一的亲情就此破碎,正如漏掉的茶水般无法挽回,她绝对会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

    因这亲情支撑她在家族的血雨腥风中争斗这么久,顾不上其他,一心想把一切替自己和弟弟守住,想为三房争取更多应得的,想等弟弟成熟起来,接住那所有。可就算破碎,也是因为欺骗,有她参与的欺骗。这欺骗是她被母亲托付的、减少黄煜斐压力的责任,也是她被父亲要求的、维护家族体面的责任。

    那她是否又是活该呢?

    黄宝仪还是接住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本子,用力拿在手里。

    “对不起,我有些累,现在也非常乱,”黄煜斐认真地看着她,面上不悲不喜,却是无限生疏,又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我暂时没有别的话要同阿姐讲了。”

    说罢他拉着李枳进到院内,推门而入。黄宝仪看到李枳转身那的一瞬投来的,无措又略显关切的神情,心里清楚黄煜斐打算就此上楼,并短时间不会下楼找自己谈心。

    她又点了支烟,抽着凉气咬好。翻开本皮的时候就开始打哆嗦,重温那些横在心头无数时日试图深埋在皮肉之下的猩红文字时,她已经站不太稳,只得抱着手臂蹲下。

    一个秘密,本身就太沉重,压着无可改变的鸿沟。时间过去,此时已足以让人喘不上气。最后黄宝仪撑不住了,满心的无奈和痛悔冲涌着她强装坚硬的灵魂。她尽量把身子缩进皮草里面,暖和了,才起身开车。她并不想为了黄煜斐不知从哪里弄的那点信号进屋,再次打破平静,只是默默下山,开到没有被父亲屏蔽信号的区域,在大马路边停下,她才求救般拨通一个电话:“明夷啊,我到本家,也见到小斐了,你现在能过来陪陪我吗?”

    ————

    完结倒计时:两章

    也就是周日完结哦

    感谢大家的留言=w=

    第81章

    一整个下午,黄煜斐都坐在阳台上,抱着电脑认真工作。他有时会摘下框镜看看窗外掩映的树,有时会把在一边安静读的李枳拽过来亲两口,但多数时候,他除了手指一动不动。

    晚饭他拒绝了家庭小宴的邀请,只喝了李枳给他煮的薏仁水,吃了李枳给他炒的海鲜河粉。

    李枳也没有多做别的,他仔细思考了自己现在到底应该干什么,最后得出结论:安静地陪着黄煜斐,配合他的需要。别乱动,别聒噪,给他点时间。

    之前黄煜斐在岛上也不是纯玩,年前剩下的工作不多,那些文件和营业图表都中规中矩,看完也就完了,而算账又是很无聊的事。电脑放在那儿,手机放在那儿,实则并无其他娱乐可谈。临近子夜,两人听着万青昏昏欲睡,在浴缸里面泡了一个多小时,都静静地,触碰对方的身体。

    他们还是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觉得暖和。然而等上了床,他们却只是躺下了。

    躺了一阵子,黄煜斐忽然贴在李枳耳边说:“以现在这种心情做的话,害怕弄疼小橘。”

    “睡觉也挺好,但睡得着吗,”李枳把手搭在他腰侧,轻轻摩挲,“我刚才看见月亮从窗户东角走到正中,咱俩还是谁也没睡。”

    “好像睡不着啊,以前这种时候我会酗酒。还好有你在。”

    “或者干脆出门溜溜呢?”李枳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以前心情差,就躲衣柜里睡,还是睡不着,我就出门乱走,感觉会好一点,有一回一两点钟走到后海边上,正遇上打架的,好像谁睡了谁女朋友。”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了。”

    黑暗里,李枳听见黄煜斐在笑,于是也笑了:“所以走走呗。今天总不会遇上那种问题。”

    黄煜斐倒是很乖,麻利儿爬了起来,两人直接在睡衣外面裹上薄羽绒服,这就准备出门夜行了。李枳细心地灌了壶温水带上,黄煜斐则说,要带李枳去看看山下的花园。他以前被迫住在本家的时候,就是跑到那里的小亭子里找信号和李枳视频聊天的。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下楼,会看到此情此景——

    暖气开得比二楼足多了,热烘烘的,灯光却昏暗。在这昏暗中,站着谢明夷。他竟裸着上半身,在冰箱前喝一瓶牛奶。

    一看见楼梯上的二人,这牛奶就险些掉地上。李枳甚至出现了玻璃瓶碎裂的幻听。

    “哇,”黄煜斐没有表露惊讶,只是垂眼看着满面菜色的谢明夷,神情冷淡,有些懒散,声音也很轻,“已经几点了,你很有精神啊。”

    “老九。”谢明夷僵在那儿,他受到的冲击大概更足一些,除了放下牛奶瓶好像什么也做不出来,“写上族谱啦?我听到都吓一跳,恭喜你们啊。”

    黄煜斐不语,还是那样身形笔直地站在楼梯拐角,似在享受这僵局。

    但这僵局并未持续太久,尽管在李枳看来度秒如年——有灯光照亮走廊,黄宝仪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只穿了件黑色的吊带睡裙,许是因为那裙子的样式太过简单轻薄,她显得比平时更瘦,也更柔和,锁骨在昏光下,甚至给人容易折断的错觉,人也披头散发,看起来很疲惫。

    “太久啦,明夷。”她惺忪地唤着,就柔顺地靠上谢明夷的大臂,如同任何一个渴望温存的女人一样,结果,甫一抬头,她又失声近乎尖叫:“阿弟?!”

    黄煜斐这才有了点反应,一手插着兜,一手拉着李枳,一步一步下着台阶。他在谢明夷面前站定,道:“谢老板前段时间不是很忙吗?”

    “我来看看你姐姐,”谢明夷已经镇定下来,看了眼黄宝仪的侧脸,恢复了他常有的那种和气样子,“是小斐你太不体贴,总爱气宝仪姐,多久才回趟家,老实一点啊。”

    黄煜斐也看了姐姐几眼,忽然转走目光,笑道:“所以说,现在是陪够祝炎棠了?草原好不好玩?他发好多图片给小橘,骑马啊,日落啊,我们还想明年过去看看。”

    谢明夷神色不变:“祝炎棠已经回公司了。”

    “哦,”黄煜斐点了点头,漠然道,“所以你玩够男人,又来玩女人?”

    “开什么玩笑,老九,你心情不好也不——”

    黄煜斐的眼神一下子凉到冰点,暴躁地,狂乱地,他打断他:“玩的还是我的亲姐姐!谢明夷,你真够可以的,你对待所谓‘喜欢了十年的女人’,还真是非常珍惜!”

    谢明夷脸都白了,嘴唇发抖,似乎在强迫自己冷静思路去反驳,却听黄宝仪忽然道:“明夷带祝炎棠去坝上散心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他们没有发生什么,不要这样讲他。”

    仿佛火盆里被浇上凉水,黄煜斐看向黄宝仪,眼睛一瞬不瞬。

    黄宝仪直直地站着,和谢明夷没有距离,双臂抱在胸前,眼中有光点在闪烁:“不要总是把话讲得那么绝,小斐,阿姐的感情问题自己可以管理清楚。”

    黄煜斐嘴角动了动,没有出声。

    黄宝仪继续道:“有件事,我和明夷打算春节结婚,这也是我们深思熟虑过的,算起来其实已经耽误了很多年。现在,认真告诉你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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