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能帮你的就那么多,“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最好也换个地方。否则阿谦要有什么想不明白再冲来,估摸着就不是再挡一挡能化解的了。”
未连明白。
等到然姐来了之后,父亲竟真的起身告辞。
未连觉着在蛇国生活的人总有守口如瓶的习惯,好似多说一个字都会让他们身陷险境,以至于处处自保,步步为营。即便是父亲和自己,不逼到这份上前者也不会多向未连透露一点点过去。
反观然姐也是如此。
她看到未连的资料十分欣喜,可当未连问她准备怎么做,要把哪一部分交上去,自己又该留下什么时,然姐的表情再次变得警惕起来。
未连并不觊觎这一份资料,如果他真想将之纳为己有,那他完全可以拿到之后如犬牙所言那般坐地起价。
可当他把这问题闲聊般随口道出时,然姐只是简单地回应——“一个月之内我会给你答复,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仅如此,然姐甚至没有久留,收好资料就要作别。
未连拦住了她,看着然姐这副立即划清界线的样子,他心里头并不舒服。
他与然姐对视了一会,才开口问道——“我原本以为你留在苍鹤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哥,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现在我觉得……你似乎并没有这份考虑。”
出乎预料,然姐竟坦诚地说——“有,我确实想留在蛇国陪他。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而和你哥比起来,这事情显然比你哥重要得多。”
“也比小斌的安全重要得多。”未连堵了回去,“你知道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阿谦带人来搜过吗?”
然姐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但你们现在安然无恙,不是吗?”
未连无话可答。
这就是蛇国人做人办事的方式。你有价值的时候,我们可以一物换一物。你没有价值的时候,就可暂时放在一边,日后再做考虑。
看着然姐冷漠决然的背影,未连突然觉着他应该听那俩老兵的提点。可这想法仅在他脑海里盘旋一瞬,又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如果他真做得到像蛇国人一样,他也绝对不会为着一个小小的秽种殚精竭虑。
第113章
未连不止一次感慨自己命中贵人多,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把事情办到这份上。
阿力说佳兰人命好啊,你看我们周边几个国家,佳兰人聪明又喜欢曲线救国,这种人是能顺着水流走的。
我们周边几个国家都没把佳兰当成打击目标,为什么——“因为只要我们强大了,你们自然就来投诚。所以你们国家本土上没战争,也算是个好的附属品。”
未连虽然听得懂阿力的道理,但还是觉着怪怪的。正如他和那两个老兵接触时,犬牙喷出鼻音奚落的那一句“佳兰人”。原来佳兰人在其他国家眼里是这样的形象,真是让未连自豪也不是,自卑也不是。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未连过得并不太平。
他按照父亲所说的带小斌换了家旅馆,没回去找未谦,未谦也没找上门。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未谦的默认,但当他一次下班回来时见着小斌口鼻流血,被痛殴了一顿时,他明白即便是默认,也必须泄愤。
于是未连又换地方。
苍鹤能接纳秽种一起住的旅馆并不多,一个月里算是给未连住遍了。
到了后来小斌都发声了,他拉着未连的手说,小未先生,我们不换了,不要折腾了,“我挨打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把我带走就可以了。”
这话听得未连心疼,他更紧地把小斌抱在怀里,也更急切地催促然姐把档案交上去。
然姐告诉未连,档案即便交上去了也不可能马上有结果,你就静观其变,现在没人来收他的命,你定时去银行把预约金交了就完事。
未连还想说点什么,但然姐却为了避嫌,把话题打住。
这一个月来即便在上班时间,然姐都尽可能不与未连见面。以前打了照面还点点头,现在甚至一见着他的脸,扭头就走。
未连很不安,他越来越担心然姐翻脸不认人。如果真是如此,他这回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可当这个月月末时,然姐给他送来了定心丸。那是一张资料表,履历的一栏已经填好了。然姐让他在上面签字,之后再走一遍程序就可申请调令。
未连细细地把资料表看了一轮,关于沙影病毒的资料提供写得非常隐晦,仅仅用“在病毒领域取得杰出贡献”来概括。
未连说,这能成吗?这没有年份,没有项目,什么都没有,我如何证明这就是沙影病毒的贡献?
然姐说,你签字,签字就行。
未连从始至终只是一枚棋子,身为棋子是不需要知道全盘走向的。他好好地待在位置上就行,然后等一个“特”字,等一块鲜红的公章。
在第二个月的月初,未连再次来到了那间画室。
画室里的画作又多了好几份,风格各异,部位全面。那些溃烂的方式让他震惊不已,可当他推开窗户,远远地看着焚化楼冒出的黑烟时,他又觉着在第三研究所里,什么惨状都是可能发生的。
他亲眼见过两次把死亡的秽种拖进焚化楼的画面。他们叠在推车上,像已经没了气的死猪。全身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推车面上盖着一块塑料布,发青发黑的**若隐若现。
工人则全副武装,装货,推车,卸货。
然后浓烟冒起,所有罪行化为灰烬。
这是屠杀。可这又是法律允许的屠杀。这是生命,可又是一文不值的生命。
屋外的银杏随着风飘荡着,夕阳穿过枝丫射进画室。它被窗廊分隔成一条一条,丙烯颜料的味道与秋日干燥渐冷的风混在一起。
未连拿起一张像负片一样的阴影图打量,他此刻已能清晰地推测其出自老午。老午总喜欢这种写意的东西,却活生生地把自家的秽种折腾死了。
这消息是前天辰靖告诉他的,说的时候脸上还挂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毕竟拥有秽种便意味着高人一阶,而老午把秽种折腾死了,现在就又和大家一档次了。
未连问,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
辰靖说,我看着的,我怎么不知道。
第章
未连一惊,赶紧追问。
辰靖说,不是他老婆过生日嘛,把大伙叫去了。打骰子一人来一次,结果骰子没打几下,干着干着就没气了。
未连说,什么来一次,来什么一次?
辰靖说,每次叫你来你都不来,每人各贴一编号,打四次骰子,打到谁,谁就在里头开一发。
辰靖又说,本来都给他和他老婆玩得只剩半口气了,下面松得进去都没感觉。不过也好,最后打那一发不是我,到头来还是老午自己上。
没动几下,秽种就泥一样软着。踢两脚,不动,踹一脚,整个人翻地上。
“没气了。”辰靖耸肩,“不知道要不要赔钱。”
说完又把话题岔到别处去,好似这不过是家里养的一只小仓鼠一命呜呼,连埋都不需要埋,直接丢垃圾桶完事。
晚上未连搂着小斌,用力得让小斌窒息咳嗽。小斌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出来。后半夜左右睡不着,小斌便摸着他的腰,摸着摸着,摸到了里头去。
未连抓住小斌的手,说到了狼国我和你做,我要留到狼国才行,我要给自己一个念想。
小斌把脑袋钻他怀里,他犹豫半天,才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
他说其实我有点害怕,小未先生说狼国是自由的,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既不需要服侍你,也不需要和你绑定。
小斌的手放在未连腰上,揪了揪,抬起头,“那如果你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就要自己找地方去了?”
“我不会不要你。”未连说,“我做那么多就是为了换我们能在一起的机会,我岂会得到了还放弃。倒是你,你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有更多的选项了,你若是真喜欢上别人、跟别人跑了,那也不一定。”
未连说这话是为了安慰小斌,可小斌却摇摇头,道——“如果我在蛇国,你是我的主家,那无论是谁都无法拆散我们。可如果去了狼国,就没有规矩把我们绑在一起,分开就变得很容易了,不是吗?”
未连讶异。
这一点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确如小斌所言,如果他和小斌的关系是主家和奴隶,那律法、舆论、阶级,所有的社会条件都会让他们不可分离。可当他们拥有绝对的自由时,所有的束缚便不复存在。
唯一能让他们与彼此作伴的只有感情,而感情却那么脆弱,那么不可捉摸。
小斌确实在成长,他成长的速度超乎未连的想象。他或许还不能清晰地说出人和畜生的区别,可本属于人性中的负面的力量也随同积极的东西一并觉醒。
未连说,你不要怕,你若是真想离开我,我不会怪你,“感情的事情没有亏欠,若是到了狼国,我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了,我接受你的选择。”
“不要接受,”小斌深深地叹息,“我不希望小未先生接受。”
小斌的头垂了下去,用力地压在未连的胸口上。
原来灯亮之际,所见之物并非全是美丽。
它照亮了美好的东西,也让令人恐惧的存在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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