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出现在这里,没有知会自己,也看似不愿意走漏风声,那只有唯一的一个原因。
未谦笑了,他笑着摇摇头,坐在一张沙发上。
老人也没有解释,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未谦才开口。他指了指床底,道——“在里面是吧?阿连呢,阿连跑哪去了?”
“放他们一马吧。”老人轻轻地叹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劝道——“阿连是真心喜欢这小东西,我不要求你做什么牺牲,但我知道阿连已经在努力了,到时候你的好处应该一样都少不了。”
“我的好处?”未谦喷出一个鼻音,好笑地看着父亲——“我的弟弟从我身边抢走秽种,你觉得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钱。”老人说。
其实他也很不愿意作出这个回答,可多年来和未谦的接触已经让他明白,动之以情并没有意义,所以只能晓之以理,“即便他争取到这名秽种的支配权,他也必须支付你一笔损失费。这些钱我相信他少不了你,我也相信——”
“有一个喜欢上秽种的弟弟,这大概是多少钱都抹不平的羞耻。”未谦没听完,当即打断了他。
老人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放缓声调,问——“那你告诉我,阿连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放他一马?或者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未谦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老人长长地叹息,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你在苍鹤长大,又去边牙受过苦,这都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也造成了你无法理解秽种和自由民之间的感情。但……”老人顿了顿,又纠结了一阵,才把话说完——“如果你母亲还在的话,我相信她也会支持阿连把小斌带走。”
“不要说她,她是不会的。”未谦回应,“她曾是蛇国财团的大小姐,你不要用这种话去羞辱她。”
“她会,”老人坚定地道,“我和她生下了你们两个,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话一出,未谦勃然大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老人吼道——“我警告过你,不要再说你和她,你这个秽种,你不配和她相提并论,我也和你毫无关系!”
老人面对大儿子的怒火,也咬牙站了起来,他直视着未谦的目光,坚定地道——“你就是我的骨肉,这一点无论你如何否认,你也不可能改变!如果你认为我是秽种,那你的体内也流着秽种的血,你的弟弟也流着秽种的血,你的母亲就是爱上秽种的人,为什么你能接受你的母亲,却不能接受你弟弟也——”
未谦听不得这些,他受不得任何人提醒他关于血缘的真相。他在蛇国那么多年,每一次经受提醒,都仿佛在告诉他自己低人一等。
他受不了,他恨之入骨,所以他扬手打翻了摆着茶具的小木桌,怒不可遏,咬牙切齿。
“你不要说我接受这一半血缘,如果可以,让我把身体里的一半血换掉,我也在所不辞!”未谦的脸变得狰狞,额头上青筋暴起——“你知道你做得最错的是什么吗?你做得最错的,就是你生而卑贱!就是你本该是个牲口,却自以为是地玷污了一个蛇国自由民的子宫和**!”
老人也被这话彻底地激怒了,他抬手就给了未谦一记耳光。
可惜,未谦等这样的决裂太久了。父亲的所有隐忍都如让他一拳砸在棉花上,他的怒火出不来,他的狠话放不出。
但这一巴掌把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这样,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枪拔出来,指着这个早就应该湮没在失踪名单上的生命。抹消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清洗他身体里最不干净的基因。
“你已经死了,”未谦说,“你这个秽种,已经偷生太久了。”
第111章
老人可以接受未谦开枪。
如果死在一个终归不认自己的儿子手上,那是他的罪有应得。
他抛弃了未谦,抛弃了妻子,他软弱得不敢留下,以至于他们的人生和家庭分裂成两半。
可他真的抛弃了吗?可他真的能不抛弃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他把未谦也带在自己的身边会怎么样。
未谦会否变得和未连一般善良,会否不曾觊觎狼国那可怜巴巴的自由与平等,会否能躲过边牙的战乱与被俘的命运,会否也有朝一日折返蛇国,看到家乡的现状,如未连一般义愤填膺,如蚍蜉撼树般硬是要为某一名秽种拼尽力量。
但万事没有如果。
当初对佳兰的恐惧和对前途的迷茫镇住了这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也不知道到底留在蛇国有希望,还是前往佳兰有生机。人在命运面前何其渺小,以至于敬畏与惶恐会让他们毫不犹豫地认了这样的结果。
上一辈的错误不该由下一辈来偿还,可偏偏他们的命运就是延续的。一代走到一代,此间相互影响渗透,让人无法挣脱,无法划清界线。
老人不说话了,他确实偷生已久。
在他身为秽种的时候既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父母,也没能保全自己两个儿子,他又如何能有自信,此刻保护好那一个连尊严都没树立起来的小斌。
但他仍然想错了。
因为待在床底的小斌在这一刻所想到的并不是被这个耄耋老人保护,而是一下子从床底爬出来,带着满身的污秽和尘埃,挡在老人和枪口之间。
他的眼眶又红又肿,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可他却直勾勾地盯着未谦,他说——“我、我在这里,我、我跟你回去。你不要……不要杀他。”
老人怔住了,未谦也怔住了。
老人并非小斌的主家,小斌也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可小斌再一次选择了。他曾选择过一次,现在再选择一次。
选择反抗未谦,而跟未连走。选择牺牲自己,换下小未先生父亲的性命。
老人拉开小斌,但小斌一动不动。他闭上眼睛,直面那口冰冷的枪管。
未谦打开了保险栓,金属碰撞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斌自己也觉得奇怪,原本躲在床底时怕得说不出话,可当他真正跑出来,直面生与死的抉择时,他竟没有恐惧。
他的鲜血在血管里快速地冲撞着,好似第一次体会到活着的真实。原来做一个有选择权的人是那么美好的事情,原来可以连死都不怕。
唉,早知如此,他真不该跪在地上这么多年。
未谦的枪口贴在他的脑门上,秒针的每一次跳动似乎都在提醒他扣下扳机。
但最终,他没有扣下。
他说不清理由,好像心里有一个闸门突然打开。那闸门是母亲说父亲的故事,是父亲说弟弟的故事,是然姐说狼国的故事,是战友说边牙的故事。
他可以杀了秽种,再杀了父亲。他维护着蛇国的一切,然后让另一个未谦成长起来。
之后未谦再变成未谦,秽种再变成秽种。
他嫉妒了,那一刻,未谦竟有一点点嫉妒阿连。
小斌听见了脚步,听见了摔门的声音,听见临行前“这玩意到底出不了蛇国”的警告,还听见万籁俱寂,一切好似梦一般消散。
他的双臂仍然张开着,挡在老人的面前。
直到老人摁住他的手臂,让他像泄了气一样陷回沙发里。
“我是不是做错了?”本能地,小斌又不安地朝老人发问。
可这次他似乎并不需要老人的答案,他摇摇头,又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第112章
未连是在一周后回来的,回来时脚上还缠着绷带。
父亲一看就知道出事了,但未连硬是说自己滑倒的,不是人伤,没人伤他。
父亲说有个姑娘来过几次电话,让你一到苍鹤就给她回电话过去。
未连知道是然姐,绕出阳台便和然姐通上了话。
然而然姐什么都不让他在电话里讲,叫他晚上就在宾馆等着,她一下班就过去。
挂断电话再看小斌,小斌终于能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这一扑还让未连小腿一软,差点跌了一跤。
这是好事,证明小斌体重增加了,这一周被父亲照顾得很好。
父亲说没有,说是他照顾我还差不多。说着把未谦来搜的事讲了一遍,一下子抽掉了半盒烟。
“这小家伙比我有希望,至少在我那个年代,我绝对没有挡枪口的觉悟。”老人说着,夹着烟指指抱着饭盒狼吞虎咽的秽种。
未连听到这样的评价很高兴,但也为着未谦的态度担忧。
未谦气极之时居然敢拿枪指着父亲,这是未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同时他也有一点点埋怨然姐,明明知道他冒那么大危险去象国拿资料,这头也没能劝住未谦。
不过回头一琢磨,未连也理解然姐的苦衷。毕竟这事要和未谦坦白了,估计他连飞机都上不了,在机场就被警察拦下。
小斌吃饱了又跑到未连身边坐着,一会抓抓他的袖口,一会摸摸他的手指,好似在确定未连是不是真回来了,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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