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狗》分卷阅读6

    “好了,你自己念一遍。”

    小孩看着那风筝面,愣了半天,说:“我不认识。”

    老师很有耐心,又问:“你不认识哪个?”

    小孩伸着手指头从风筝上嗒嗒扫过去,念着:“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个。”

    于是老师指着风筝面跟他讲字,小孩听得认真,后来他又给老师背之前那只风筝上的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红掌……”

    “继续背啊,”老师说,“红掌什么?”

    “红掌拨清波……”小孩怯生生道,眼睛一直瞟着老师身后。老师也觉出什么不对,回头一看,一伙人来势汹汹地朝他们走过来——是马哥他们。他们那伙人最是反对协管组接管,加之昨天协管组突击抽查了全城的娱乐所,不仅是歌舞厅一家被查,马哥的店风气更为糜烂,协管组的人踢门就进去,客人都吓跑了,马哥自个儿脸上更是无光。也不知他从哪里听到的风声,说这事儿跟老师有关,立刻叫着弟兄们过来了。

    “就是你他妈告的密吧!”马哥上来便给了老师一拳,这一拳打得结实,老师措手不及,脸被打歪过去,眼镜也跟着飞了出去,他抬起头来,颤颤巍巍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又是一拳过来,接着那伙人一拥而上,年轻孔武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一个两鬓花白的老男人身上。他们骂:“都是你他妈告的密!是你让协管组那帮孙子搜查的,是你把他们引来的,你这个叛徒!”

    “孩子们没有学上了!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老师声嘶力竭地大喊。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馄饨摊大姐闻讯赶来,连忙把自己孩子带走。沿街商铺里的人抄着手,隔着玻璃往外瞧,没人敢站出来。

    “叛徒!叛徒!”他们骂。老师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大声嘶喊:“孩子!孩子们……没有学上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动了刀子,捅进了老师的肚子,殴打的人群散开,沾血的刀子掉在地上,几人面面相觑,互相指责是谁捅的刀子。呆在商铺里的人终于有忍不住冲出去的,接着缩头缩尾的人们也跑了出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师抬到卫生所。没有药,药店没有,卫生所也没有,进不了货。老师躺在卫生所的光板床上,坚持到后半夜,还是走了,临走还在念叨:孩子们没有学上了,孩子们好久都没有学上了。自青州光杆居多,老师活了大半辈子,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发丧那天,除了以前小学的几个老师和学生,小招去了,老爹去了,段绍同也去了。老爹什么也没说,站在坟前,流了两行泪。

    小招跟老爹吵起来:“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你可是区长!”

    “操他妈的区长!都没有这个区了!”老爹吼回去。

    小招大声质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解散区政府?!”

    老爹叹了口气,说:“我有我的考虑。”

    段绍同一言不发。

    天气就没有好过,天空总是灰白的,不见云彩。坟头在山上,小招站在那里,抬头看天,看不出这天的高度,远近都是一样的颜色,没有深浅之分,像是块劣质的幕布,成本有限,不给加别的背景。他印象里老爹还未情绪如此激动过,就算是宣布区政府解散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淡然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狰狞着大声与他争吵。

    “对啊,所以你总是自以为是。”小招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甩甩头,低着头闷闷道:“得了吧,这里可是自青州。”

    “自青州怎么了?”老爹目眦尽裂,眼睛里全是血丝,“自青州就必须窝在这大山里等死吗?!”

    小招不耐烦道:“还能怎么样!这里是个什么样儿你还不清楚吗!”小招深吸一口气,说:“你别做梦了。”

    “这里的人应该过正常的生活!”老爹喊出来。

    这声音压得他动弹不得,小招没说话,麻木地缓缓转身。他的肩膀在抖,像是在哭,又像是笑,他站在原地抖了半天,棉衣下的骨头都要被压垮,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去——毫无征兆地,他逃似的往山下跑,可他跑不出这座笼子;这笼子没有门,可他跑不出去。所有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正常,日夜糜烂的歌舞厅,失学儿童,街头殴打致死……以及残缺的人生——他残缺的人生。风向变了,自青州没有叛徒,只有英雄,可又有谁来拯救他呢?没有人,所以小招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纵使他没有狼冲出笼子的那种决绝。此刻的山上只有他一人在奔跑,而狼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老师出事以后,就很少见那小孩到广场上玩了。有天小招见小超市店员领着那孩子去馄饨摊,孩子扑在馄饨摊大姐怀里咯咯地笑,他这才想起这几人之间的联系来,三个人站在一起,一家人全了。小招隐约记起小孩的亲爸是去年没的,他还是不擅长记人,这些人的脸在他脑子里总是模糊的,那他到底擅长记点儿什么呢,他擅长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该有个目标吧,小招难得想到未来的事,他想了半天,想得脑子疼都没想出什么东西来,没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是没有未来的。

    小招看着那小孩和店员手拉着手,从大街上走过。他或许也曾从心里给这孩子安排过什么设定,比如老是一个人玩风筝,是个被排挤的小朋友,可后来他发现了那个老师的存在;再之后他想,就算有人给他糊风筝又怎么样呢,那风筝那么丑;后来老师出事儿,小招心里咯噔一下,他想那小孩没有老师了该怎么办,其实不该怎么办,他穿得那么暖和一看就知道有个爱他的妈妈,现在他甚至还有了个新爸爸。这世界上没有人是需要他来操心的,那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让小招觉得扎眼,他想怎么有人在自青州这种地方还能这么高兴,这不正常,后来他才发现只有他,只有他们,只有他们过得很惨。所以他们把老师杀了,他们里没有小招,小招是把自己杀了。他没想过,人只要跟自己过不去就会过得很惨;他可能也想过,他不愿意深想。

    这里应该好起来,人们不该放弃自青州,所以他放弃了自己。

    新年还是到了。不是光冷就会下雪,自青州冷了那么久,初雪仍旧迟迟没有到来。可新年还是到了,新年总会到来,只要日子还在继续往前走。

    今年的新年在协管组的操办下,办得很热闹,他们说狼还没有找到,放些鞭炮,把狼吓跑,让它再也不敢回来,人们觉得有道理,偏向于协管组的、还有持中立态度的人们觉得有道理。鞭炮、烟花都是自己做的,火药是老爹拿了钥匙去取的,他把弹药卸开,取出里面的火粉,拿来做炮仗。自青州好久不见烟花,老爹带了几个人,照着书上的办法,做了个大的,等着除夕夜放。

    协管组的人都留在自青州过完除夕再回去,等着看烟花;那时候他们全员都会到场,这是肯定的,虽然谁也没明面上提,但大家心知肚明,协管组是要融入自青州了。不是谁都乐意,这也是肯定的。

    上次在小广场闹事的马哥那伙人,后来老爹也敲打过,再往后就没了下文。还能怎么样?谁也不听谁的,就是这样,自青州没什么凝聚力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就算冠上同样一个地名,大家立场也各不相同。拥护协管组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暗地里使绊子的人也在行动,一时间城内氛围剑拔弩张,人们想尽办法想知道最后那批军火到底藏在了哪里,然后铲除异己。

    歌舞厅彻底歇业了,果子头一次赶客人走,他把音响砸了,可惜那声音不如以前放歌的音量大,不够响亮——他好像也不需要响亮,你把这没生命的东西砸了,它只叫一声,听个一声响儿,也就算了,可果子不,他砸了这个砸那个,一边砸一边大声叫骂,小招说,你发的什么疯。然后果子哭了,他哭喊着说小牛奶老是在叫,吵得他要发疯。

    小招抬抬眼皮,伸手摸过桌子上果子的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他抽得很慢,每一口都要过足瘾,大概抽了三四口之后,小招说:“你们不是把她嘴给堵上了吗,都是你的错觉。”

    “没有!”果子蹙着眉大叫,又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听——”

    什么都没有,很安静,连挂表的电池都让果子抠了,房间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小招说他:“你假酒喝多了吧。”

    果子神经兮兮的,破天荒没反驳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挂上了那副苦瓜脸,央求小招:“小招,你下去看看小牛奶吧,让她不要再叫了。”

    小招刚想说我不想跟疯子说话,话到嘴边,又觉得眼前这个也离疯不远了,便自觉吞了回去,没说出来。

    “去吧,小招。”果子用眼神求他。

    小招没动,说:“你都求过我多少次了。”

    果子回:“你都答应过我多少次了,也不差这一次了。”

    确实不差这一次,狼的事儿就是小招出的主意,还真不差这一次。小招把烟抽得很干净,白纸烧尽到了滤嘴处,他才把烟屁股放下。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歪躺在沙发上的果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那算你欠我的?”

    果子虚弱地摆摆手,说:“你欠我的。”

    小招没再说话,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互相亏欠,在这种地方又怎么说得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呢?是自青州欠了大家。可又是谁毁了自青州,是谁拯救了自青州呢?总归不是他。小招眼睛发酸,张张嘴,像只要干渴的鱼,他说:“是你们欠我的。”

    果子没有再跟他争论,他轻轻说:“小招,你要救我,要救救我们。”

    “为什么是我?!”小招冷不丁喊出来,“为什么是我!”

    果子回复他的是三个字:段,绍,同。

    小招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

    果子说:“我知道。”

    小招深呼吸,鼓足了气骂他:“你知道个屁!”

    果子没说话,就这么窝在沙发里,蜷成一团。半晌,他又开口:“小招,去看看小牛奶吧。”

    小招说:“我不去。”

    果子沉默片刻,说:“去吧,没准就是最后一面了。”

    小招猛地揪住他衣领,把他摁在沙发上打:“我**!”果子挨了几下揍,也挥起拳头来,二人厮打在一起,都挂了彩。不过还好,天冷的时候,人的血液也流得慢些。小招打向果子的肚子,果子又吐了,一口酸水一口血。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二人都呼哧喘着粗气,果子声音虚弱,问小招他还活着吗,小招抓着他的手放在他自己胸口上,果子咧嘴笑了,说他心跳得很快。小招到底没去地下室看小牛奶,他不敢打开那门。

    “喂,”小招骑在果子身上,问他,“小牛奶真的在哭吗,你真的听见了吗?”

    果子挣扎着轻轻点头。

    “你撒谎!”小招抡起胳膊又给了他一拳。

    果子无处躲避,也没了抵抗的力气,只能任脸上的淤青加重。

    “你撒谎!”小招又伸出手去,这次那只关节处蹭破了皮的手哆哆嗦嗦地摁在果子肩膀上。

    这次真的有人在哭,不是从地下室那边传来的,是歌舞厅的主厅里有人在哭。果子说:“小招,鼻涕滴到我脸上了。”

    第八章 下雪了

    这可能是属于自青州的最后一个新年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这样,不过也有人觉得今年的爆竹声将唤醒自青州的春天。小招印象里的自青州从未这样热闹过,那天协管组的货车从小超市门口停下,新年用的红纸扯了一地,老师被捅的那天,地上也是这样鲜艳的红色,然后人们拿了剪刀来,把血泊从地上掀起,扑落反面的尘灰。窗上、门上、树上,漫眼之处尽是各式红色,让这冬日里也凭空萌生出些温暖,小招深吸一口气——空气还是冷的,红纸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小招!”段绍同远远冲他招手。

    小招双手捂在嘴边,大声喊回去:“我有姓!我叫赵小招!”段绍同不爱连姓叫他,小招听久了也习惯了,偶尔也提醒一句他的姓氏。他逆风而呼,灌了一嘴凉风,那一刻小招站在冷风里,突然迫切地希望段绍同问他为什么是“赵”、他家有几口人姓赵,那么他便可以回答说:因为我家姓赵,我家就我一个人姓赵。段绍同没有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所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而自豪地喊出他的答案——他自豪地喊。孤儿是没有姓氏的,所以他给了自己姓氏,段绍同永远不会懂。

    “赵小招!”小招又大喊,他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

    无人回应,然后他又接着大声回应自己:“哎!!”

    小招缓缓放下靠在嘴边的手。不远处,段绍同站在车上往下递协管组破例运进来的年货,小招也不过去,就这样静静看着。店员搬了张桌子出来,把红纸裁成条,段绍同拿着毛笔在上面写对联。他写了什么?是“曲项向天歌”,还是“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定是二者皆非,春联怎么会写那种东西,小招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头重脚轻,他抽出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额头,那里是热的,滚热,他又发起烧来了。

    今夜除夕,过了十二点,就是新的一年了。小招拉上外套帽子,转身回家去。

    到处都很热闹,歇业多日的歌舞厅也是,只不过别的门店是前厅热闹,他们在后院热闹。马哥带着他那帮人来到这里,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把果子拽了出来,拳脚相加,果子抱着头试图抵抗他们的毒打,但抗不过他们人多势众,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没了挣扎的力气。

    “我说你小子怎么老实了这么多天,原来姓姚的那事儿跟你们有关系。”马哥把他拎到院子中央,冷笑两声。

    果子鼻青脸肿,痛得吸气,他眼睛都肿起来,睁不大开。果子点点头,马哥上前用力推搡他一把,果子本就被揍得晕头转向,一推便歪倒在地上。马哥立刻又过去踹了他一脚,疼得果子蜷缩起来。马哥蹲下拍拍他的脸,道:“怪不得协管组的人突袭抽查了所有的娱乐所,原来根源在你这儿呢!”

    果子又麻木地点点头,马哥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他耳朵嗡嗡的响。“我的错,我的错。”他小声念叨。

    “果子,那帮傻逼看不透就先不说了,可你他妈的别给老子拖后腿啊!”

    果子缓慢地点头:“对对,是,是。”

    马哥又是一个耳光照他脸上扇去:“你别跟我这儿装糊涂!这么说,那狼的事儿也是你们弄的吧,是不是小招也搀和了?你说我要是把这事儿告诉大家——啧,你们几个这属于严重扰乱治安了吧,全城的人都得想弄死你们!嘿,你觉得怎么样?”

    果子垂着头,声音闷闷的:“跟小招没关系。”

    “你俩这么要好,说没关系骗鬼呢?!”马哥啐他一口,“不愧都是婊子妈生的。”

    果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木着一张脸,直勾勾盯着马哥,一句话不说。

    马哥也盯着他,一会儿他突然笑了:“大过年的,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新年了,也热闹热闹,给你听个响儿。”

    果子大惊失色:“你哪儿来的枪?!你们找到那仓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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