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行》分卷阅读5

    这些昂藏七尺的大汉,平常断胳膊少腿都不哼一声,听见北夷人要的是主帅人头,都是呆了一呆。而后,哭嚎的,发呆的,默默流泪的,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将军,你不能,不能就这样……哎……”

    “将军不能死,要死我代你死!”

    “三思,三思啊将军!”

    营帐中嚎哭之声愈来愈大。杜晟天面色平静,嫌他们吵闹,布置过接下来的事情,便挥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帐中于是又只剩下他和萧崇文两个人。

    两人的眼睛都是干的,都没有哭,脸上也没有悲痛或者绝望。他们相对而坐,神色平静,就好像是往常坐在一起讨论战情。

    “你带秦然、曹山、沈归流去,邓宏达留下。他那个样子,怕要坏事。”

    萧崇文点点头,说道:“事情会声张得很大,有多大就多大。北夷人好面子,越多人知道,他们就越不容易反悔。我们一出城,就混三队人马把消息顺便送出去。他们若是真的反悔,朝廷要宣战,也有了理由。”

    “好。”杜晟天看了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忍,“你自己,也要小心。”

    萧崇文坚定地点头,按住胸口收藏血书的位置:“我一定活着,把血书送到京城。”

    “送到了,也继续活着。”

    萧崇文看着他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杜晟天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就算此时逼他答应,他要是不想做,也一定不会听。

    于是他也不说了,仰头向天,慢慢舒出一口气,最后一次看了看眼前的营帐,眼前的人。

    “没别的事了。”

    萧崇文道:“没了。”

    杜晟天看着他:“把匕首给我吧。”

    “我来。”

    “不,你力气不够。”杜晟天道,“我自己来,更痛快些。”

    萧崇文掏出自己那把珍贵的匕首,握在手中,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递给对方。

    “锦卿。”

    “嗯。”

    杜晟天冲他微笑。他面容刚毅,从来都是过于冷冽,这时一笑,却是无限温柔。

    “勿念。”

    调转刀尖,对准自己心房,猛扎下去。

    他手法准确,力道惊人,而刀刃锋利,一刺入肌肤,瞬间没至无柄。

    萧崇文安安静静,就坐在旁边。

    然而尖刀入心,毕竟只是重伤,不能立刻就死。杜晟天握着刀柄,仍旧能勉强坐着。鲜血慢慢从他口角中涌出,越流越多,滴到他银亮的铠甲上,崭新的中衣领子上,狼藉,且恐怖。

    萧崇文像是一点也不害怕他这鲜血淋漓的样子,伸手去替他抹掉唇边的血迹。可是血越涌越多,怎么也抹不尽,他就只是扶住杜晟天的肩膀,任凭鲜血也染红他的肩膀,他的衣裳,尽力不让对方倒下。

    杜晟天的双眼直直望向前方,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然而那神情仿佛是不能瞑目,总像有什么牵挂在世间,拖着他不能离开。

    萧崇文看着他,伸手去盖他的眼皮。

    但眼皮绷得太紧,竟捋不下来。

    他看着那双朝夕相对无数个日夜的眼睛,这眼中有熟悉的刚毅,和对死亡陌生的恐惧。

    萧崇文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他这辈子,从未笑得这样丑过。

    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这样颤抖过。

    “不念。”

    杜晟天的眼皮终于阖上。

    那眼神分明已经涣散,然而在阖上之前,眼眶中却逐渐充盈泪水,在闭上眼的刹那,滚落面颊。

    萧崇文扶着他的身体,慢慢放到床上。在那里,他曾给他温暖的拥抱,体贴的耳语,温存的亲吻。

    他曾说,我爱你。

    而他说,我也爱你。

    不过就在昨日。不过相隔一日。

    萧崇文把匕首拔出来,又一蓬鲜血带出,血雾飙散,染污了杜晟天的衣袍。萧崇文也不去擦,皱眉看着那染成殷红色的布料,嗔怪道:“是新的呢,你又弄脏了……”

    他的手上也都是暖热的血迹,伸过去,抓住杜晟天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

    那手,已经开始变凉。

    不知坐了多久,那手被萧崇文捂在手中,凉了又温。每过一阵子,他就拿起来贴一贴脸颊,嗫喏一声:“还没凉。”

    眼看太阳越升越高,日将当空。担心时辰的将领大胆在营帐外喊:“快到午时了。”

    萧崇文这才一震,脸上表情木木的:“是么?”

    他举起杜晟天的手,贴在面颊上,表情有些诧异,遂又去捞起另一只手。那手没被他捂过,自然是凉极凉透了。

    萧崇文一愣,愕极反笑:“你又捉弄我。”

    他放下对方的手,伸手在尸身的脸颊上摸了一摸,柔声道:“时间来不及啦。”

    匕首销金断玉,切割普通肉身又有何难。萧崇文用匕首割下了他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到一旁准备好的木匣之中,还替杜晟天拨了拨额发。

    “你看,一点不难。怎么说我力气不够呢?”

    他又回头,望向床上那具无头的尸身,眼神在心口那血窟窿上停留了片刻。

    “你不过是……怕我……想起来难受罢了……”

    他给那尸身盖上毛毯,血迹从厚厚的毯子里一点点渗出来。

    萧崇文看着那洇开的颜色,惨然一笑:“别怕,我去去就来。”

    杜晟天的头颅被送到北夷帐中。

    北夷人并未背诺,如约退兵,并订立条约,三年不再犯境。围城之困得解,粮草进驻,半月后,萧崇文带杜晟天尸身回朝。

    朝廷在太子说情之下,念杜家军以往征战有功,对此战结果并未苛责,甚而因为北夷订下三年不犯的条约,对萧崇文更有重用褒奖之心。

    萧崇文看朝中形势,心觉有异,推辞不受。此时,关于杜家军副将里通外敌,谋害主将的消息渐渐传开。

    此事朝廷虽未追查,却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一时间,那些钦慕杜晟天的百姓们都连成了一线,纷纷说是萧家军嫉妒杜家军战功,派萧崇文潜伏多时,而后趁此机会,一举设计谋害。

    萧崇文顿时从杜家军的支柱沦为了祸心,毕竟,杜晟天的死是他亲自议下的条件,他的头,也是他亲手割下送到敌营。

    他在生前说过,怕我死后,你处境尴尬。原来,一点没错。

    一切的一切,都与萧崇文脱不开干系。杜晟天的死的的确确是他一手造成,说他是罪魁祸首,也好像并不过分。

    萧崇文走在街上,经常会遭鸡蛋菜叶袭击,他的府邸,也常常遭人泼粪涂污。萧府念他尚属同宗,几次托人请他搬回去同住,但萧崇文坚持住在自己的宅邸,这样,他便好每天都往隔壁的杜宅跑,哪怕每天都被守在门口的百姓辱骂。

    后来萧大哥实在看不过眼,派人把弟弟掳了回家,差人看紧了他,勒令不许再出门去。

    萧崇文于是每天都捧着自己的宝贝匕首,在门内一圈一圈的走。过不了多久,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他听见这消息,却像是突然受了刺激,喃喃一声“大哥”,便再没任何话,一夜之间消失,整个萧府上下,遍寻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有消息传来,在废弃的杜宅后院发现一座棺椁。

    那棺木未曾钉上,萧家人闻讯前来,掀开冠盖,便发现小公子萧崇文正躺在其中。

    他已经没了气息,胸前插着那把纹饰古怪的匕首。鲜血流了满棺,一揭开,便是一阵熏人的腥臭。

    而棺内被他紧紧抱着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尸身早已腐烂,只有盔甲还勉强勾勒出主人的身形。萧府中人一看,便知这是杜晟天的尸首,但杜将军在受封不久之后便即风光大葬,没人知道他的尸首怎么会不在墓穴,反而藏在废宅后院里。

    萧大哥想将两人分开,为弟弟入殓,才一拨开萧崇文的尸身,便见到他身子底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笺。

    那信上字迹是沉沉的深褐颜色,像是由鲜血写就,而今已经干涸,没了往日的鲜艳。

    信上寥寥数言,并无深意。

    而萧大哥展信看完,便把纸又塞了回去,命人重新钉馆,入葬萧家墓穴。此间发现的一切,不论是神秘棺椁,还是无头尸身,都不许对外人吐露半字。

    千言血书,自此踪迹不明。而留下的八字信笺,也随黄土永诀世间。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八个字,无甚深意,不值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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