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分卷阅读52

    4

    霍斯塔托娃医生和助手尼古拉在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在这之前,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把康斯坦斯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不过让朱利安感到惊讶的是,女画家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提出抗议,事实上她很顺从地让他们把自己抬上了楼。或许她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朱利安想,或者她已经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她,结果都一样。我们可以抢救她,相反也可以折磨她,但任何愉快与痛苦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女医生的检查仔细而迅速,然后她让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自己来到楼下的画室。“我恐怕要说她没什么希望了。”她说,“根据我的检查还有玛尔梅女士提供给我的她的私人医生的诊断书,我可以确定她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以后,也许会拖到几天以后,但不会再长了。”

    “看上去她并不太痛苦。”斯蒂芬说。

    “她的私人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止痛药,我想这可能有点儿违反规定,不过至少她不会感到**的疼痛带来的折磨。但她的身体衰竭得很厉害。”

    “你打算怎么办呢?”朱利安问道。

    蕾妮耸耸肩。“也许我会给她换换止痛药的种类,原来的那种对她已经不太有效果了。我希望这最后几天里她能平静渡过。”蕾妮顿了顿,盯着他们,说:“我想你们可以帮助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都很惊讶。“我们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

    “并不是医学方面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你们确实帮了忙,因为玛尔梅女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别人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很不快乐。”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女画家的不快乐是怎么来的,但显然不能对蕾妮说。

    “我说的不快乐并不是指她害怕死亡,也不是**的痛苦,我觉得……”蕾妮皱起了眉,“她好像在生气。”

    “你确定吗?”朱利安问。

    “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玛尔梅女士……很特殊。”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让她感觉快乐一些?”

    女医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抗拒你们。玛尔梅没有亲人,所以我想她会非常孤独。设法让她快乐一些。我每天都会过来三次,尼古拉也会陪着你们。”说完她便离开了。

    5

    在从玛尔梅的家到医疗所的路途中,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一直在回想刚刚在检查时发生的奇怪事情。一般说来,病人会接受亲切和蔼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小心地避免触及病人敏感的神经,但玛尔梅女士对她仍然是充满了敌视。蕾妮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握住玛尔梅手腕时,后者像触电一般躲开的动作。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是做检查,又不是要害她。

    当然,蕾妮想,玛尔梅是一位艺术家,这种人的头脑有时候的确与普通大众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但我从来也没有冒犯过她。玛尔梅女士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她从来不会到医疗所看病。她们之间甚至很少说话。那么玛尔梅目光中的憎恨又是从哪来的呢?

    头脑里盘旋着这些疑问,蕾妮慢慢走回医疗所,推门的时候发现门锁住了,她这时才想起女护士应该到巴宁夫人家去了,于是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她打开门,迈步进去,但就在她的脚接触到室内地面的一瞬间,光芒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统统坠入黑暗,那甚至不是你在闭上眼睛后或者在夜间所见的黑暗,因为它们都会具有微弱的光感,现在蕾妮所身处的黑暗,就仿佛是宇宙最孤寂最偏僻的角落,没有光线,没有一丝一缕的电磁波,只有仿佛是宇宙形成之前那空寂的东西。她的心随着黑暗的降临沉了下去。

    6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她想到了安东。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他还在想着自己么?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处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

    “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这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蕾妮猛然惊醒,后退了几步,说:“你绝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模仿安东的声音?你见过他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哦,请等等,请等等。”如果它有脸庞,一定可以看到它在皱眉头。“一次问太多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就普通的意义上说,我的确并没有见过安东,但我知道他,我也知道他的声音以及他的一切经历。”

    “你到底是谁?”

    “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蕾妮觉得自己最好跳过这个问题,它似乎并不想回答。而且它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

    “决定你的生死。”它依然带着笑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酷又怪诞。

    “你是上帝?”蕾妮有些嘲讽地问道。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但我不是,我也没见过‘他’或‘她’。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像经书上写的那样仁慈,当然,我也不会特别暴虐。”

    “我懂了。”蕾妮在黑暗中点头。“你想杀死我。”

    “最终杀死你的将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顿了一下。“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7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安东……”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渴望地睁开眼睛——

    尼古拉·塞奥罗斯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下眨着,皮肤惨白,使得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他正在往蕾妮脸上泼水的手指猛然停下,几滴水珠从他僵硬不动的指尖落到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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