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分卷阅读51

    “嗨!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全部事情呢。”斯蒂芬突然惊醒似的说,“康斯坦斯·玛尔梅是怎么回事?阿尔伯特·g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会有人对你们说的。或者,你可以自己猜啊。”伯努斯神秘地笑了笑。

    他们已经来到柳林近旁,一棵粗壮而根部虬屈的柳树干上出现一扇门,伯努斯指了指,说:“从那跨出去,你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你没什么别的想跟我们说的?”朱利安问。

    “我们又不是即将分别的情侣。我想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而且不要以为我不打算杀死你们就意味着我乐于见到你们闯入我的世界,或者我可以像神灵一样庇护你们。你们可以走了。”他伸手指着那扇门。

    “可是……”斯蒂芬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朱利安已经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放到门把手上。他打开门,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我可不喜欢这样,”他嘟囔着,“你想跟他说什么,斯蒂芬?”朱利安开始向黑暗迈腿。

    “我想问问从这门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朱利安瞬间愣了一下。“明智。”他说。但他们已经掉进了黑暗中。

    6

    朱利安觉得自己和斯蒂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肯定碰倒了什么东西,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变成了绿色。“哦!那白色混蛋!”他刚想这么喊,却听到身边一阵咯咯的笑声,朱利安抬眼一看,发现斯蒂芬正坐在他旁边用手指着他,笑得不亦乐乎。斯蒂芬的脸上沾了一块蓝色的东西,他的衣服上则是五颜六色,而就在他们双脚边,翻倒着很多小桶,那些颜料就是从这些桶里溅出来的。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伯努斯并没有把我们送很远。”朱利安说。用自己绿色的手把斯蒂芬从地板上拽起来。

    他们在康斯坦斯·玛尔梅的画室里,身旁横躺着放颜料桶的木架,地板上小桶和各色颜料发疯一样混杂成一堆,朱利安非常害怕他们的“跌落”会毁坏女画家的作品,而不幸的是,这情况的确发生了:几幅画躺在地上,已经被溅出的颜料弄脏;几尊大理石雕像摔得掉了角;而石膏像则干脆已经分崩离析了。而最糟糕的,就是康斯坦斯·玛尔梅正坐在画室另一边的藤条椅子上,看着他们。

    女画家神情严肃,带着责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发怒,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站起来,看着他们愧疚地走过来。

    “我们……非常、非常抱歉。”朱利安开口说,“我们不是想要故意给您捣乱,这只是个……意外,我们是被人……呃……扔到这儿的。”他本以为女画家会用手里的木手杖狠狠敲打他们,但她只是点点头,说:“你们先去把脸洗洗。”她用手杖指了指一边的小门。

    朱利安和斯蒂芬像突然得到解脱一样冲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又洗又擦。他们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净了,但衣服上的很难弄,就只好先那么沾着。斯蒂芬禁不住开始想象当自己穿着这样一身多姿多彩的衣服回到家,他母亲会怎么样的尖叫。也许我最好是悄悄从后院爬进去,他想。

    当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准备接受一番训诫的时候,却发现康斯坦斯·玛尔梅把藤条椅转了半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山坡,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并没有发现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走到她身边,她的目光凝视着很遥远的地方,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片凋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半空中翻滚飞荡,既不用心倾听,却也并不显得陌生。她就这么看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那些和我一起年轻过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老了。”

    “……除了一个人,”朱利安轻轻地说,“而他永远年轻。”

    女画家的嘴唇突然抽搐起来,它们扭曲抖动,既像不由自主的痉挛,也像拼命压抑着什么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东西。

    “我简直是一具僵尸,”她说,“长眠在坟墓里。”

    第十九章 女性的残酷之书

    这是我自己的儿子,是我把他生出来的。你们吃吧,因为我已经吃过了。不要使你们显得比一个女人还要软弱,比一个母亲还要可怜。但是如果你们还留有一点对神的敬意,而对人类的牺牲还存有畏惧的话,那么我刚才吃掉的那一半就算是你们吃了的,而现在我要将剩下的一半吃掉。

    ——约塞夫·弗拉维《被围困的耶路撒冷》

    1

    白瓷盆内浅浅的水层被轻轻搅动,淡粉红色的细流从水底的油画刀向四周漩涡状扩散,那模糊盘绕的形状像某个在百亿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灾难的星云。红色渐渐加深,整盆水都变成了深粉色,像粉色风信子盛开的总状花冠。水盆塞子被拔起来,油画刀转了半圈,刀刃在白瓷表面划出尖细的摩擦声,然后停在那儿不动了,粉红色的水盘旋着跌落进黑洞洞的下水管道。

    那儿有一棵波希尼亚槭,暗绿色叶片手掌一样伸展,浓密的树冠圆球般覆盖,它的树皮是淡白色,布满粗糙的裂片,它有一百多岁了。它的根深深扎入泥土之下,将那一小盆饱含着红血球的水流吸收进自己体内。血液没了,树还在那儿。它始终在那儿,不管我们是怎么赞美它,抚摸它的树皮,折断它的枝条,甚至即便我们把它砍伐,它也仍然是一棵假悬铃木槭,从来没有变过,它始终是它自己。那棵树从生到死的一百年间坚定不变地显示着自己,显示着人们的精神难以理解的扭曲树皮的生长和细长枝条舞蹈般的伸展。无数人在它脚下走过,但它一直立在那儿,冷静而平和,仿佛某种标尺。当长着褐色卷发的美丽小女孩在树下玩耍时,她的天真愉快如此耀眼鲜明,以至于树木变成了陪衬;而当小女孩离开后,槭树依然静静矗立。一百年间,我们看到的只是那棵树,而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仅仅是空气流动产生的微风。

    它何以不变,而我们却总在消失。

    2

    朱利安和斯蒂芬想动手收拾被他们弄得一团糟的画室,但康斯坦斯用手势拦住他们,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她没有说话,朱利安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迈过那一地的罐子和泼出来的颜料时,她的眼睛又转向窗外,直到他们都坐下之后,才慢慢转回来,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女画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利安和斯蒂芬,她的嘴角带着微笑,但这微笑很奇怪,仿佛从非常遥远又古老的地方透射而来,一路携带着化石碎片和尘埃。“你们已经见过伯努斯了。”她说。

    斯蒂芬看了朱利安一眼,他有些吃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朱利安想了一会儿,说:“你爱他,对吗?”

    女画家的笑容加深了,甚至有些慈祥。“是的,我爱他,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没有人还爱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朱利安点点头。“那些复仇是按照你的意愿来执行的,你希望见到那些凶手们在痛苦折磨中一点一点死亡。”

    “你说的对。我渴望他们经受我所经受过的绝望。”康斯坦斯平静地说,“那些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又还给了他们。我让他们好好活着,追求金钱和名誉,为他们铺平道路,然后当他们醉心于手中的幸福之时,把他们推进痛苦绝望的深渊里面,夺走他们所有的欢乐和所倚靠的东西。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事情,但却没有人能战胜幻境的折磨。这我早料到了,如果他们有那样的意志就不会干下最初的那桩罪行。”

    “可是,”斯蒂芬说,“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

    “无聊的道德标准。”她笑起来,声音短促。“既然在我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还敢相信道德?我怎么还敢相信神灵?我在这世界上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的是你和伯努斯之间。”朱利安说。

    “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爱他。”

    “但这不够。”朱利安盯着她。康斯坦斯抿紧了嘴唇,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朱利安叹口气,说:“好吧,我们不再问你的事情,但请告诉我们: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关系。”

    康斯坦斯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一条细线。她那由堆积的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她好像突然间感到劳累,一边叹息着一边缩进藤条椅子。

    “伯努斯爱上了阿尔伯特·g。我并不因此恨他,因为他那时还太年轻,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他就被关在大宅子里面与人群隔离。伯努斯那奇异的肤色和眼睛让这小镇的人们都非常害怕他,当他是个怪物。他一直隐秘地生活,虽然他读过非常多的书,但关于普通人之间的东西却了解得很少。我因为偶然的机会和他成为了朋友,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相貌奇异,但他其实很美,敏感而细腻,我爱上了他。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我的生母,她如果知道我和那个怪物恋爱的话肯定会杀了我。

    “接着阿尔伯特·g突然来到。他年轻英俊,满头金发灿烂夺目,而且他很风趣幽默,懂得的知识远比这闭塞小镇上的人多。伯努斯喜欢上他并不奇怪,很多年轻少女都暗恋他。但阿尔伯特·g只对伯努斯感兴趣,他的确并不歧视他,但我们那时没人了解他的目的。阿尔伯特·g来来去去,每次都住进莫拉托夫家的大宅邸,他向伯努斯献殷勤,夸赞他的美丽,他的学识,他的气派非凡。尽管他说的都对,但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来,伯努斯告诉我阿尔伯特·g是间谍,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财拿出来帮助他。我非常反对这件事,但伯努斯自己很高兴,直到他发现阿尔伯特·g是一个只为金钱利益服务的双面间谍。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伯努斯曾经跟我说过他非常后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康斯坦斯讽刺地笑着。“他和阿尔伯特·g被杀死,给公众的解释是他们因叛国罪被处决。我非常伤心,我恨这个地方,于是我的母亲给我一笔钱,送我去外地上学。六年后我回到镇上生活。有一天,我那染上酗酒习惯的母亲透露出当时杀死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真相,于是,我用油画刀杀死了我的母亲,然后等待着被警察抓走。

    “但已变成白狮的伯努斯突然出现,他帮助我把尸体悄悄掩埋并制造出我的母亲迁居到外地的假相。就是从那时起,从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我面前铺展开的时候起,我想到了那些造成我一生痛苦的凶手们,伯努斯同意我的报复计划,我相信尽管他表现得很超脱,但他内心里仍然怀有深切的仇恨。而复仇带给我的是快乐,是的,我还活着,而他们都已经死了。”

    3

    斯蒂芬在颤抖,这并非因为寒冷,虽然女画家的画室里的确不暖和;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衰老、骨瘦如柴、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的老人;他颤抖,是因为沿着他的脊背闪过一阵刺痛感,因为他汗湿的手心里凉得就像冬季室外的铁栏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人可以坐在这儿,悠闲而轻柔地讲述自己如何杀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构思出那么美丽的油画和雕塑的心灵里,描绘出那么婉转线条的手掌里,流泻的竟然是仇恨和死亡。康斯坦斯看起来多么庄严和智慧,而谁能想象得到在她的内心的巢穴里却养着条毒蛇呢?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斯蒂芬缓缓开口,“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伯努斯也没有,即使那些人不值得活着。没有哪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朱利安伸手按住了斯蒂芬的膝盖。

    康斯坦斯微笑着。“那么什么东西有此权利呢?法律?法律只会对凶手们不闻不问。末日审判?那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况且我深信我自己也将是被审判的人。所以在懵懂的法律有时间过问或是在让人等得心焦的末日审判之前,我必须让一切完结。”

    “你从没有考虑过宽恕他们吗?”朱利安问。

    女画家的嘴唇猛然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吐出几个字:“宽恕是一厢情愿的欺骗。”

    “可是我觉得……!”斯蒂芬停住了。他觉得的事情对于康斯坦斯被杀死的爱人和她被毁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的任何感觉、任何作为都不可能弥补她失去的东西。他的眼前浮现一片白色,那是早已停滞的时间的颜色,也是失去了一切缤纷色彩的过去岁月的颜色——白狮的颜色。

    “玛尔梅女士,”朱利安开口说,“你的复仇计划是到米哈伊尔·布瓦伊为止吗?”

    “我认为你非常希望我说‘是’,”她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但很遗憾,我的回答是‘不’。”

    “还有几个人?他们是谁?”朱利安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你可以救他们?”康斯坦斯嘲笑着说,“英雄主义是非常不好的东西,的确,英雄会救人,但当他救了一个人时他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十具尸体。”

    “我才不想当英雄。”朱利安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伯努斯手心里救人根本不可能,不过我可以提醒他们,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有逃脱梦境控制的希望。”

    “是否让梦境消失是伯努斯的事,决定谁可以继续活下去也是他的事,就像他不曾杀死你也不曾杀死斯蒂芬一样。我享受复仇的乐趣,伯努斯也有自己的乐趣。”

    “哦!你们这两个疯子!”斯蒂芬低吼着。

    康斯坦斯瞥了他一眼,说:“你也是。”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倦。朱利安盯着她,发觉比起几个月前康斯坦斯看上去突然消瘦了很多,皮肤变得苍白干瘪,头发又细又脆,手指更像干缩过的尸体骨头。是因为复仇让她劳累吗?还是说……朱利安猛然一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玛尔梅女士?”他大叫出来。

    女画家慢慢睁开眼。“你这样说话非常没有礼貌。”

    “塞奥罗斯和布瓦伊的死亡时间距离这么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所以加快了计划。”

    康斯坦斯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大概只有几天、或者几小时可活,但不要以为我一死计划便结束,伯努斯会继续执行的。”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朱利安转身抓住斯蒂芬的胳膊,对他说,“快去打电话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康斯坦斯怒吼着,“不要医生,不要她!她不可能救活我。”

    看着斯蒂芬走出房间,朱利安才回头看着女画家。“我们并不想救活你,我们只是想让你多活几天,好告诉我们你复仇计划中剩下的人是谁。”康斯坦斯看了他一眼,就好像看着块无生命的石头,然后她转过头,继续注视着窗外波希尼亚槭的粗糙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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