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分卷阅读49

    于是,在收到信件的一天后,他回到了小镇。路途中他在报纸上看到米哈伊尔·布瓦伊死亡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报纸上给出的死亡原因是抑郁症引起的自杀。这么说并没有错。赫伯特想。疾病总是突如其来,因此永远不会有人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在死者的脑子里引起了自杀的念头。

    也并不是没有人。赫伯特想到了那个英国记者朱利安和那古怪的年轻人斯蒂芬,他们就像两条喜欢咬从身边漂过的任何东西的好奇的鱼,把树叶、枝条、橡胶残片这类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啊、啄啊。可他们仍然不会知道一切的原因,起码如同他自己一样知道。

    赫伯特回到旅店,发现有一尺半高的事情等待自己处理。这些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像婴儿嘴里的牛奶一样到处滴滴答答,也像那牛奶一样别想彻底擦干净。他翻了翻文件,把特别重要的做处理,剩下的统统卷成一团扔到壁炉里。纸张被火焰吞没,在变黑成炭前发出红彤彤的亮光,如黄金树上结的红宝石熟透一地,然后便只剩下一堆又轻又脆的黑色薄片。

    他轻拍双手,仿佛灰烬沾在了手上。接着转身离开办公室,向一个只在梦中变幻的地方走去。

    8

    伯努斯·莫拉托夫坐在我们已经熟知的核桃木小圆桌旁,思考着该把它变成齐本德尔式还是海波怀特式。他惨白的身躯上穿着摩尔人的绣金花纹的红色长袍,腰上缠着五色丝线的腰带,脖子上垂挂着蜻蜓造型的项链。这些色彩斑斓的东西堆积在他身上,金线、丝绸、绿宝石、珐琅全都闪烁着动人光泽,与依旧惨白的伯努斯相比,这些装饰品反倒更具有生命气息。

    房间的门打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踏上如棋盘黑白格子的地面。伯努斯仍专心在家具式样上,等决定了齐本德尔式后,他转向赫伯特,说:“如果我要用昆虫图案做装饰主题,是蝴蝶比较好呢,还是蜻蜓、金龟子或者象鼻虫?”

    “你为什么不用鸟类做主题呢?”

    “因为二十六年前我使用过了,当时用的是渡鸦。不过你提醒我了,我这次可以换成苍鹭主题。”

    “听起来相当不错。”

    赫伯特坐在伯努斯对面,握住他白色的手,说:“米哈伊尔·布瓦伊是你计划中的第几部分?”

    伯努斯眯起眼睛,烛光的一次跳动在他脸上仿佛投下轻微的笑容。“我没有计划。我并不需要安排我的生活——假如我还有生活的话。我可以旁观布瓦伊先生缓慢老去,身旁是他美丽的妻子和长大的孩子,但我剪断了这条线,于是布瓦伊变疯,杀死了自己。这不是计划,而仅仅是乐趣,是把人放在显微镜下——”他用手指卷成一个圈,“——或者放在镜头底下——”他又用双手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这是观察的乐趣。”他挥手把圆桌上的瓷瓶推落在地摔得粉碎。“你可以看到一件东西是怎么毁灭的。”

    “但是你有计划。”赫伯特提高声音,“你曾经告诉过我。”

    “哦。或许我用过‘计划’这个词,但它只是方便而已。否则我怎么对你解释我所做的事情呢?说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你们——”伯努斯伸出食指指着赫伯特,“——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喜欢把生活做出某种安排。早晨八点起床,吃早饭;九点钟工作;吃,喝;和纳塔利开会,然后和米歇尔签协议;冬天去巴哈马度假,夏天去乌普撒兰度假;四十岁的时候要挣到很多钱,以便八十岁的时候能躺在重漆描金的棺材里。你们渴望这种生活——或者渴望那种生活。”

    “就好像你不曾渴望以某种形式生活似的。”赫伯特盯着圆桌上浮现的苍鹭图案,说。

    “说得对。我也有过曾经渴望的时候。但现在,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灵魂,我从外面观察人类,就像观察一窝白蚁,它们在干什么?——繁殖,繁殖,繁殖。一旦你热切地渴望生活,你便融进忙碌的‘白蚁’中,便失掉了从更广大的层次分析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想要看完整地球那圆溜溜的全貌,就必须到达很高的高度,而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人。”

    “我不相信要理解人类的目的就必须脱离人类本身。”

    “啊,你可以试试看。”伯努斯狡黠地眨眨眼。

    “你是想让我死吗?”赫伯特盯着他。

    “即使我不想,你也会的。”

    赫伯特睁大眼睛,盯着他,然后露出奇特的温暖的微笑。“你考虑多久了?”他问。

    “和你一样,很久。”伯努斯看着赫伯特。“我知道你所想的,知道你的希望。但是我并没有决定怎么做——是按照你所希望的、还是按照我的意愿。”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古罗马皇帝们在斗兽场上的微笑,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你不能那么做!”赫伯特喊道。

    伯努斯收敛起笑容,冷酷地说。“你可以走了。”然后他抬起苍白的双手,轻轻一拍。

    9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房门旁,眼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鼻子嗅着干燥的尘土味。伯努斯消失了,他的那些美丽幻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吱嘎作响的残破木地板和被透过窗子的昏暗阳光照射的斑驳墙壁。他看上去再一次地被戏弄了。赫伯特叹了口气。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预料到自己会因伯努斯而死。灰尘的味道很糟糕,而他在这房间里待的时间也有点长。自己应该出去,赫伯特想。而且在走出去时不要理睬值班的克拉古耶维茨。他转动门把手,打开门。

    一秒钟之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却以仰面朝天的姿势躺在灰尘翻腾的地板上,而在他上方,朱利安·雷蒙按着他的胳膊,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对不起,沃恩施泰因先生。”斯蒂芬说,“非常抱歉,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们不这样的话,你恐怕就不会说实话。所以,你瞧,我们并不打算绑架你或者伤害你,对你的钱也不感兴趣,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而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可以保证对我们听到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如果你对此表示同意的话,就麻烦你点点头。”

    赫伯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脑袋一动不动。

    “哦,既然这样。”朱利安开口道,“先生,别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我和斯蒂芬很清楚你在商业竞争中有欺诈行为,虽然那些合同没有任何法律问题,但那些极低的价格、那些明显倾向性的条款,恐怕都是伯努斯·莫拉托夫操纵的结果吧。比如你对于雪松山丘旅店的收购。啊,请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同意,就请点头。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他们放开了赫伯特,他坐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游走。“你们的勇敢真是值得钦佩啊。”他怨恨地说。

    “这不算什么。”朱利安说,“或者你认为把搀了安眠药的威士忌交给值班的服务员也是勇敢的一种表现。”

    赫伯特冷笑起来。“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伯努斯·莫拉托夫这个人。”

    “这还用问?”斯蒂芬说,“我们想知道伯努斯为什么要把人逼疯,他的行为里有很多仍然让我们不明白;他有什么样的计划,涉及的范围有多大——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能警告那些处于危险中的人;你在他的计划中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希望你能老实地告诉我们。”

    “计划?”赫伯特想到自己刚刚和伯努斯的对话,嘴角扭曲了。“他是个疯子。”

    “不。”朱利安按住他的肩膀,低头盯着他。“我和斯蒂芬都和伯努斯有过接触,他的行为很奇怪,但他的思想既深邃又黑暗,尽管他有自己独特的逻辑,但并不是无法探究的。你和他的接触比我们更多,你知道的也应该更多。”

    赫伯特嗤笑地哼了一声。“他很有思想,很有逻辑。但正是如此他才是个可怕的疯子!你们以为研究他会得到什么?某所大学或者机构的赞扬吗?还是那些被你们告知他们就要死去的人的感激?你们这些只知道真相的人,从来都是冷酷地盯着别人的痛苦!我们不要真相,那有什么意义!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能拥有一些温暖而不是冷冰冰的东西吧!”

    朱利安松开他按着赫伯特肩膀的手,直起身,把双臂抱在胸前,他黑色的眼睛看着面前充满憎恨的脸庞。“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宁肯知道冷酷的真相,也不愿信奉让人开心的无稽之谈。我和斯蒂芬,我们不愿意在欺骗中活着,我们从不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或者是生命的主宰。真相可能确实冷酷和让人绝望,无知无识地生活在伊甸园里也确实幸福,但这种幸福正是我们脆弱的表现。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虚假的梦幻里面。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赫伯特。”

    “你说我是懦夫?!”赫伯特冲他咆哮着。

    “我认为你只是缺乏勇气。”

    坐在地板上的人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双手抓着自己的脸。“勇气?我都要死了……勇气?我的勇气能带给我什么?”朱利安和斯蒂芬惊讶地看着他,但赫伯特突然冲他们吼叫起来,“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能告诉你们的太少了!去找康斯坦斯·玛尔梅!快去找她!她比我知道的更多!她是关键!快去!”

    “那个女画家?!”斯蒂芬大叫着。

    “就是她!你们还不快去?在疑惑什么!我不想骗你们!”他用双手推着那两个人。

    朱利安看着赫伯特那狂乱而焦急的目光,那双眼睛又深又怕人,大得像一堵墙,一道巨浪,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志。朱利安下定决心,拉起斯蒂芬的手冲出房门。在房间里,赫伯特倒下去,大汗淋漓的身躯贴着地板,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积累的尘网,露出疲倦的笑容。

    “但愿他们还来得及……”

    第十八章 kαθαpoie

    由于它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恶,它已经被打死,并受到了诅咒。

    ——马丁·路德《<加拉太书>注释》

    1

    常春藤干枯的褐色枝条钩住了倚在墙边的朱利安的衣袖,他伸手拨开,却在瞬间惊诧起来。他认出了这常春藤,时光突然变慢,如水滴挂在叶片尖端轻轻晃动不肯落下。

    这株常春藤曾在春季伸展出纵横交错的嫩绿叶片,曾在夕阳下被映成满墙红色火焰,曾在黑夜里变身为拱起身子展开翼膜的蝙蝠。它那像手掌中血管一样的叶脉在微风中抖动,远处穿着亚麻拽地裙的姑娘伸手感受植物的凉意,你一看到她,就脱口而出:“她真美。她将不久于人世。”;美丽人影涟漪般散去,一队身着黑甲胄骑黑马的骑士飞驰而过,几片破碎的绿叶在他们身后的旋风中飞舞,你的眼睛跟随他们远去,耳朵里已经听见老人的哀嚎和婴儿的啼哭;橙红色火焰在黑夜里加深,可怜的克拉拉·盖斯勒或米海利·佩尔格的**在火焰中焦黑发臭;火焰还烧掉了伊莎贝拉王后擦拭眼泪的手帕,烧掉了抄满“记着我吧,要是我已经远走”或者“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安静,清澈”的皮面笔记本,烧掉了秋日闷燃的树叶和香甜的栗子;但转眼间蝙蝠的黑翼膜就扑灭了火焰,在冷风中吱吱叫着,在夜色中盘旋;它们的瞎眼睛看到农夫用手推车推着尸体向郊外走去,看到高墙城堡中穿着华服的男人挥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喊道“否决”,看到被篱笆分开的情人们在树叶和尖刺的缝隙间轻触的嘴唇。

    是的,总是有事情在发生,它们被编织进常春藤的枝蔓中,在那里生长,在这里生长。斯蒂芬正在推开门,这也是无数事件的一部分,它总会发生,并带来绿叶、火焰和蝙蝠的后果。朱利安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

    2

    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飘浮的尖锥形巨石投下阴影,耳边是柳条鞭打空气的锐利声音。他再一次进入了那个虚幻梦境,带着过去和未来的永恒宁静的温暖世界。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比海王星大气还稀薄的东西,但他仍然赞美这美丽幻想赐予人心灵的安详之感。

    身旁,斯蒂芬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嘴巴里冒出一连串惊叹的话语,“多美的梦!”多奇异的梦,多真实的梦,你脚下的青草会折断、流出汁液,染绿你的鞋底和白裤腿;被柳条抽到的皮肤会疼痛红肿;你跑下山坡时会出汗;把浆果放进嘴里咬破时它散发甜蜜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欺骗性。面对可以供应你无限需求和满足的世界,有谁不愿意深陷其中沉沦至死?有谁置疑它的虚假与否?斯蒂芬已经躺在草地上享受温暖阳光和植物清香了,朱利安弯下身把他拉起来。“伯努斯肯定在某处等待我们……”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顶上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更像群山激动的咆哮。他们吃了一惊,仓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山顶上出现一个光点,转瞬变成一团光辉,洁白耀眼,俯冲过来如滚滚炽热的银。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正奔驰而下,树木在它两侧分开,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哦,他来了,他冲我们来了!”斯蒂芬声音颤抖地叫着,他想往山谷里逃跑,但朱利安一把拉住他。“别慌,他不会伤害我们。”他看着那团白光,笑意越来越浓,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验到伯努斯心灵中的东西,在美与戏剧性的水平上,或许在伯努斯制造的梦境里他们更能彼此理解。这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白狮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脚爪轻轻挪动,红眼睛一眨一眨。

    “这真是精彩的开场白。”朱利安对它说。它似乎感到高兴似的抖了抖鬃毛,白色光点从毛发尖端溢出,围绕在它周围,逐渐变亮,直到耀眼得无法逼视。那一团白色轮廓发生变化,渐高渐窄,最后,随着光点褪去,披着白袍的伯努斯·莫拉托夫站立在他们面前,红眼睛带着微笑。

    他看着朱利安,然后看着斯蒂芬,他看着斯蒂芬惊讶的灰色眼睛和他倚靠着朱利安的微微颤抖的手臂。伯努斯伸出苍白的手臂,用手指尖托起斯蒂芬的下巴。斯蒂芬也许应该为自己没有大叫一声扭头逃跑而欢庆。伯努斯抚摸着他的下巴,嘴角边的笑容加深。他松开手说:“啊,我看着你十五年,从小男孩到现在,你这个‘亲爱的小东西’。”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你不会连我们**的时候都在监视我们吧?你这个偷窥狂。”

    伯努斯咯咯地笑出了声。“当然,我当然会,你以为我能干什么?你以为我拥有的无穷无尽的时间都是在向上帝祈祷或者是痛苦流泪中度过的吗?不、不、不!”他挥着手,“我喜欢人类,我观察他们,摆弄他们,从小婴儿到垂暮老人。我的脑子里收藏着许多人的一生,各式各样,他们就像一个玻璃器皿似的盛满许多种液体,有苦有甜,有浓稠有稀薄。他们的**死去了,但他们仍然在我的脑子里面生活。”

    “你把人只当作供你实验的老鼠?”斯蒂芬恼怒地问。

    伯努斯摇摇头。“人生下来就是实验用老鼠,你以为这有什么区别?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仅仅是一只老鼠,他甚至连变成猫的梦都没有做过;而有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他们从老鼠变成了其他动物——老虎、蛇、狗、鹦鹉、长着鹅头的马、长着两个脑袋的孔雀、长着老虎脑袋的美人鱼等等我曾经给你演示过的东西;只有很少一部分,他们期望能变成我所不能控制的、真正的人。”

    “可你选择了狮子。”朱利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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