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分卷阅读48

    老天给你一朵玫瑰;你可以抓住一棵白菜。

    ——萧伯纳《苹果车》

    1

    莱科楚奇先生从车中走下,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他讨厌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因为这让他的膝盖非常不舒服。但他知道,自己跑这一趟是必须的,作为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律师和指定的遗嘱执行人,他必须来到小镇上安排布瓦伊的金融公司和财产的分割。这是一件讨厌的活,那些认为自己被不公平对待的人会怨恨他。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米哈伊尔生前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

    汽车停在布瓦伊宅邸的大门前,莱科楚奇先生站在那儿,看着白墙上缠绕的常春藤枝条,忽然生出伤感的情绪来。就在三年前,他还曾到这里度假,而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曾参加了米哈伊尔和安娜在意大利的婚礼。哦,安娜,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结婚不久就成了寡妇。莱科楚奇先生叹息一声,在仆人的带领下走进宅邸。

    他来到会客室,安娜正在那儿等着他。她身着一件黑呢的连身裙,看起来有些憔悴。一看见莱科楚奇先生,她便站起来欢迎他。“哦,莱科楚奇先生,感谢你这么快就到来。”

    “这没什么。我相信米哈伊尔的亲戚们让你烦透了吧?”莱科楚奇先生说。

    安娜苦笑一声,说:“还有我的亲戚们。我想他们已经把雪松山丘旅店的客房占满了。沃恩施泰因先生应该感谢我,虽然他现在人不在本地。您知道,他是旅店的老板。”

    “是的,我知道。我很高兴你还有幽默感。”

    “可我看您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莱科楚奇先生张开双臂,拥抱安娜。说:“亲爱的孩子,我已经六十四岁了,上帝没有拿走我所有的头发,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他们笑了起来。尽管这笑容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们彼此都明白,笑容是此刻能战胜悲伤的唯一武器。在落座后,他们开始谈起布瓦伊的死和即将揭开的遗嘱。安娜心中根本不想把财产分给那些一听到死讯就飞快赶来彼此钩心斗角的亲戚们,实际上,她更希望遗嘱的受益人中能有蕾妮·霍斯塔托娃的名字。

    莱科楚奇先生听到她这种想法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安娜,我认为你对米哈伊尔前妻的女儿太过关心了。你这么做是否是想给她某种补偿。如果真是如此,我劝你不要这么做。我比你更了解蕾妮的为人,她断然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

    “这不是施舍。”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底深处,她已经隐隐感到自己刚刚死去的丈夫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的人,希望为他赎罪。她一直想设法与蕾妮和解,为她做些什么,但这个希望随着布瓦伊的死愈加渺茫起来。

    2

    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正在医疗所里为巴宁太太准备她的药品,这样中午尼古拉就可以顺路带过去。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蕾妮听出那是莱科楚奇先生,他请她第二天到布瓦伊宅邸。

    蕾妮想到了遗嘱,但她摇了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的生父,他绝对不会给跟他断绝关系的女儿任何形式的遗产。他那冷酷、狡猾的父亲,刚刚去世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她并不在身边,因为那过程来得非常突然,等她赶到之时,他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她记得,当时恰是黎明,从窗子照射进来的灿烂阳光给尸体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好像死者还活着一样。但作为医生的蕾妮早已从那僵硬的肢体和皮肤下血管泛出的不正常颜色确认,躺在床上的仅仅是灵魂脱离**后的躯壳。面对那景象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哭,她的心里只有冷漠和类似于绝望的决心。

    与多年前在母亲的尸体前痛哭不同,她现在已经不像那样激动了。那苍白不动的尸体,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自她降生起就开始制作一个模子,然后把女儿硬塞进去,但蕾妮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铸件。她从那熔炉里面跳出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再跳回炉子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回去了。那个男人给了她生命,但又从她那里夺走了它。作为一个父亲,你还能期望他做什么呢?

    也许这将是她余生里最后一次拜访那座宅邸。它将与她的生命脱离关系,变成另一个名字的所有物。那些当她在上面奔跑着追逐小狗时吱嘎作响的石子会被清理干净并以平整的石板替换;那些被她涂抹上水彩颜料和鼻涕的家族照片会被从相框里取出,放到将堆积满灰尘的盒子里,甚至被扔进壁炉烧成灰烬;而那涂抹着灰泥的壁炉会被贴上陶瓷,里面的黄铜木材架上的木头会从松木变成锻木;楼梯上已经掉毛的红色地毯被换成了蓝色,那些她在上面打滚、跌倒、玩耍时撕扯出凹陷的地毯会被卷成一捆,卖给某个人家当作蹭脚的垫子;她的樱桃木小桌子,她曾经趴在上面把小虫子拨来拨去,曾在抽屉里用小刀刻的“我爱安东”的幼稚字体,都将被其他的气味和名字覆盖。记忆将被从这些东西里面驱赶出来,被用扫帚、簸箕、火焰、粉碎机所毁灭。她在那宅邸里的生命结束了。

    蕾妮淡淡笑了一下。她应该去亲自告别。

    3

    第二天,布瓦伊家族的人们聚集在宅邸大厅,静候遗嘱宣读。莱科楚奇先生将遗嘱从上了锁的保管箱里面拿出,慢慢展开,用律师们特有的冷酷眼神扫视在场的每个人,然后以干巴巴的声音开始宣读条款。

    遗嘱的内容并未出乎众人意料:主要的金融公司和大部分不动产都由安娜继承,其他亲戚们得到余下的部分小块地产和债券。

    作为两个月前布瓦伊先生签署遗嘱时的见证人,莱科楚奇先生清楚地记得遗嘱的所有细节。他知道随着自己宣读有人满意、有人沮丧,这都很正常。但当他以为自己读完了最后的条款时,他却发现在原来遗嘱空白的地方多了一行字,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便揉揉眼睛,但字迹仍在那儿,于是他把遗嘱凑到眼前,盯住那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大厅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人人都看出遗嘱出了点儿问题,而这将和他们每个人的利益与未来息息相关。他们紧盯着莱科楚奇先生,盯得他直冒汗。他谨慎地回想自己打开遗嘱的过程:保险箱,封条。然后他仔细检查多出来的那行字的笔迹和墨水颜色,确认那与遗嘱其他部分的笔迹出自一人之手。

    或许是自己记错了,莱科楚奇先生想。他长出一口气,而大厅里的人们更紧张了,他们盯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念出最后的条款。

    “……一笔一百万美元的银行存款,给予蕾妮·霍斯塔托娃。”

    4

    蕾妮·霍斯塔托娃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自己,有的带着羡慕,有的带着憎恨。而她自己起初听到这消息时一片茫然。米哈伊尔·布瓦伊不可能留给她那么一大笔遗产,他们互相憎恨,他们互相憎恨。

    “对不起。我不接受。”她说。

    这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多数人都显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有的人看着蕾妮的目光就好像看见一个疯子,更有人开始故意地大声说出“如此虚伪”的话,甚至一些不堪入耳的咒骂也传了过来。

    安娜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能接受。”她说。

    “但这不是布瓦伊先生的意思。”

    “遗嘱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照此执行。”莱科楚奇先生说。

    “蕾妮……”安娜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年轻女人的目光非常坚决。

    而蕾妮冷笑一声,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不配……”

    5

    蕾妮走进医疗所的大门,她停在那儿,看着整个房间:木地板上有病人走过留下的脚印;深色办公桌上放满了病历和处方单;通往治疗室的门半开着,露出天蓝色的布帘;透过药剂室的玻璃门可以看到满满的药品;窗台上蛇头贝母凋谢的花朵已经被剪去,只剩下绿色的长叶片;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

    这地方会变化吗?这地方应该变化吗?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因为这些房间的装饰、仪器的布置和药品的归类都是当初她和安东一起做的。现在她得到一笔数量可观的遗产,她应该改变这里吗?她是否要把那些熟悉的东西统统换掉?

    不,不,她心里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改变。但她又始终觉得,有某些东西静静地矗立着,等着她来改变。她无法阻止遗嘱被执行,她也没有勇气放弃遗产,她更没有能力阻止时间在她面前一滴滴地流逝。安东年纪很轻就死了,他留下的是永远不再变化的鲜活的记忆,但蕾妮在变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冷漠、孤独。时间在她面前滴落,但在那一滴中所包含的种种复杂的东西——生活的痛苦或欢乐、泪水或欢笑、欣慰或沮丧——却从未与她有过什么关系。她仿佛走在世界最外一圈,当里面的人们如风暴般左冲右突时,她只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叹息着。

    “蕾妮?”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考。尼古拉正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他问。

    我很好,是的,没什么问题——她应该这么回答,但她张开嘴,说的却是:“不……很糟糕。”在尼古拉焦虑的目光下,她坐在沙发上。“……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刚刚获得了一百万美元的遗产,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她用双手遮住脸。尼古拉默默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来擦了擦,继续说:“我希望我能正确地看待这件事,但是我不能。我觉得、觉得有些东西,是我不可能改变的,永远也改不了、抹不掉,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的姓名、血型,它们将永远留在生活中。没有这笔钱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而现在它带给我一些希望,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停地说着,尼古拉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不清楚蕾妮究竟在说什么,‘那’到底指什么。他猜她想到了安东,想到了以前美好的回忆和之后冷酷的生活,从平静跌入痛苦深渊的生活。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欠下那么多债务,或许他的家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但是也正像蕾妮所说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对于每个人来说。但是,尼古拉想,是否真的有东西是经久不变的?当时间一滴接一滴地寂静坠落时,两千年前钉在基督手掌上的钉子有什么关系呢,两百年前让诗人叹息的枯萎的金盏花有什么关系呢,让国王愤怒捶打长桌的战败消息和让圣徒被烧死的柴堆上的火焰有什么关系呢。整个世界都在移动,历史一片接一片地被撕下来,国王和王后消逝了;徇教者和叛徒消逝了;绘画和诗歌消逝了;还有湖泊、森林、动物;还有我们的文明。五十亿年后,太阳把地球吞噬,然后灰尘再次聚集,星球再次产生,生命再次萌发,但不会有任何东西记得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曾经有一个叫地球的行星,有个叫人类的物种,他们还有历史和文明,他们还互相残杀,他们之中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为一个女人感到悲痛。

    6

    朱利安和斯蒂芬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拜访安娜·布瓦伊,他们先是对布瓦伊先生的去世表示遗憾,接着希望安娜能够详细地叙述布瓦伊先生临终时的情形。

    “为什么你们要知道这个?!”安娜有些恼火地说,“在每个人都希望忘记它的时候?”

    “我们并不是要冒犯你。我和斯蒂芬相信你丈夫的死与小镇的一个传说有关。”

    “白狮?”安娜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说。

    “对。我和斯蒂芬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查,我们发现这镇上最近发生的几起死亡都和那个传说有关系,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你的丈夫并不是最后一个死者,所以,希望你能说出当时的情况,这对我们很多帮助。”

    “你说这能让别人免于死亡?”安娜问。

    “我相信这样。”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向宅邸的花园走去,朱利安和斯蒂芬走在她身边。“那是星期三晚上,我看着布拉高什医生给米哈伊尔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剂量不大,因为他的病情已经趋于好转。不久后他便睡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医生到他的客房休息,米哈伊尔房间的外套间里留一个仆人值班。前半夜一切如常,非常平静。出事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我听到一声像他发病那天一样的尖叫,然后听到仆人跑进跑出的声音。我起床穿上睡衣,想赶到米哈伊尔的房间里去,但我在门口却被早已赶到的布拉高什医生拦住了,他说里面的情形不适合一个孕妇看,我立刻意识到米哈伊尔情况危机。于是我用女主人的权利坚持要求进去,医生对我没办法,在警告我之后允许我走进那间卧室。

    “布拉高什医生是对的,那情形的确骇人。米哈伊尔躺在床上,三个仆人按住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口,流着血,把床单都染成红色。地板上扔着一把匕首,显然,米哈伊尔身上的那些伤口是他自己割的。谁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得到那把匕首,因为自从他第一次发病后,我们就把房间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收走了。值班的仆人说他闯进去时正看见米哈伊尔割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心脏挖出来一样。

    “我们进去时米哈伊尔已经比较平静,大家都认为这第二次发病已经逐渐过去,医生开始检查伤口,但就在这时,趁着我们稍有疏忽,米哈伊尔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另一把匕首,在胸口上连扎了几刀,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我们立刻慌了神,医生指挥大家进行急救并联系直升机,但我们都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是不可能活过来的。在我们手忙脚乱之时,米哈伊尔却用不断冒着血沫的嘴巴喜悦地说,‘你不能折磨我了,我把尸体给你、给你’。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非常害怕,我想他在最后一刻大概是彻底疯狂了。”

    7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驾车穿过山谷。昨天他还在德罗贝塔-塞维林堡,几天来的温暖阳光使他很享受冲着多瑙河灰绿色的河水发呆的乐趣,他向水面漂浮的树叶丢石子,溅出箭靶般环环相套的波纹,在水面上扩散然后被流水淹没。这种活动也许怪没趣的,但他却可以玩上一整天。枯叶随波浪流走,上下起伏,它源自上游七公里外的一棵山毛榉,那片叶子春天翠绿,夏天颜色变深,它曾遮掩着在微风里亲吻的人们,曾提供自己渗透绿色汁液的**给虫子咀嚼,曾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叶子抗拒着离开高耸的母体,它成功地成为那不多的留在树梢上的枯叶之一,风干,蜷曲,被积雪濡湿,腐烂发黑,最后它纤维松软脆弱,再也经不住风的摇曳,便旋转着落进河水,旅行七公里后被一个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人类匆匆瞥过。它仍将继续旅行,它会被轮船的桨叶打得粉碎,沉入水中,与河底淤泥为伍;它会被好奇的鱼类逗弄,当它是另一条鱼向水面投射的影子,会被鱼的嘴巴咬来咬去,接着被放弃;它或许会不幸地被人类的清扫船收集,干燥后被倒进焚化炉燃烧至一小撮灰烬;或者它会幸运地漂流进大海,见到它的母体永生也无法见到的浩瀚景象,并心满意足地成为海洋微生物的美餐。

    另一片枯叶从空中飘落,轻轻触到河岸。赫伯特弯腰将它拣起来。那叶片在他手掌中慢慢变形,卷折的叶子舒展,突出的叶柄收缩,网状叶脉变得光滑,黑褐的颜色褪去。最后叶片变成了折叠的信件。赫伯特微笑起来。他喜欢这种方式,浪漫又神奇,假如全世界的邮政机构在送信时都能用这种方法,写信和收信会是多么大的乐趣,但可惜,只有在他和伯努斯之间的通信,才会因你此刻的想象而变幻形态。伯努斯给他的信曾经以荷包蛋、安瓿瓶、鸡雏、远相爱花、葡萄牙军舰水母等等稀奇古怪的形式送到他手中。

    这次是枯叶。随着他的手打开折叠的纸,他身边的景色就像那叶片一般,枯萎凋敝起来,这是收信人的另一种乐趣。因此日光隐没到乌云后,河面上闪烁的光点不见,树木脆弱虚幻。而他仿佛透过信纸看见伯努斯向自己走来,红色的眼睛微带笑意,如同歌唱般低吟着:

    //大地又收获了一份养料,供应山毛榉生长和叶片枯萎。你为何不回到埋葬尸骨的土地上,嘲笑它灰色眼睑与白色指骨,并将对纯白影子的热爱散布?//

    当赫伯特的视线扫过最后一个字时,信件重新变成了枯叶,这次是真正的枯叶,它将被抛弃在河水中,被吞噬或被绞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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