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26

    张若菡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虚弱地笑了下,道:

    “不必担心我,我一个病人,躺在榻上休息,又能有什么事。”

    无涯抿了抿唇,闷声道:“我这就快些去,会尽快赶回来的。”这么说着,无涯却打定了主意,拼着日后被三娘责罚,也要去请了大夫回来给三娘看病,可不能再这般任由三娘病下去了。

    张若菡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无涯的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直肠子,藏不住情绪。张若菡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她累了,随了这丫头罢,起码这丫头还不至于糊涂到把长安最好的大夫请过来这般地步。至于瞒不住家里人,也无所谓了,昨日她都未曾去给祖母她老人家请过安,如此反常,估计也瞒不住多久了。

    这般转着思绪,不知何时,无涯已经离去了,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静谧,不远处的狻猊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薄烟,榻边的炭炉烤得暖热。半开的牖窗外,有一株红梅斜斜探过,飘来幽幽芬芳。

    张若菡的脑袋沉沉的,脑后衾枕软软,将她陷入其中。思绪已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识在远离。冥冥之中,张若菡隔着轻纱幔帐,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人,斜坐在了她的榻旁。那人拉起了她的手,温热的,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那手就这般搭上了她的脉搏,似乎是在给她号脉。

    张若菡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此时此刻万般皆如虚幻,却又无比得真实。

    不久,那手缓缓离了她的手腕,附上了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下,张若菡好似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她经常大病,娘亲总是这般坐在她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阿娘……”她无意识地唤道。

    那手似乎停滞了一下,微微有些颤抖,但终归平静。恍惚间,张若菡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物被解开,衣袖也被捋起。接着,有轻微的刺痛传来,好似有人在她身上扎针。

    她想挣扎着睁开眼,看看那人是谁,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低低垂坠着,半睡半醒,若不是意志力还在抵抗,她恐怕已经没有了意识,更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红衣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自己闭着眼,又为何能看到榻边红衣人?

    轻微的刺痛时间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她感觉到那双手为她穿好衣服,掩好被角。片刻后,她听到了远处笔墨书写的声响,有人提笔落字。

    书写声落下后,张若菡听到了开门声,那人离去了。红色的衣角翩然,好似穿花蝴蝶,让她迷蒙间,忆起十多年前某个清晨,红衣少女闯入她闺房,唤她起身,见她懒懒不起,赌气跨门离去。

    “赤糸……赤糸……”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入鬓。

    昔日清晨唤我起,如今薄暮盼君归。暮光三千秋,胡不归,胡不归?独留我伶俜此世间,茕茕孑立孤影长,莫能忘。

    ***

    当日傍晚,沈家小院。

    沈绥正在自己书房中执卷读书,响起敲门声,沈绥道:

    “进来。”

    一袭淡红襦裙的伊颦推门而入,随即转身掩好了门。

    “颦娘……”沈绥放下手中书,低声唤道,“莲婢怎么样了?”

    “病得挺严重的,好在时间不长,施了针控制住了。我伪装张家老夫人请来的大夫,留了方子在那里,但愿她们能用。不用也不打紧,施过针应当就无事了。”

    沈绥喉头哽了哽,最后只是道了一句:“这便好。”

    颦娘定定地看着沈绥,半晌道:

    “你不亲自去看看她?自己分明担心到把书都拿倒了。”

    沈绥低头看了一下方才拿在手里的书,确实是拿倒了,她根本就没看进去,只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心等着颦娘回来。

    沈绥苦笑:“她派了盲女整日整日地看着我,那盲女非比寻常,我只能收敛行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她?”

    “你何苦瞒着她,引得她猜忌不已,徒劳心神。”颦娘皱眉道。

    “时机未到,不可告与她知。我不愿过早卷她进来。”沈绥低头。

    “你以为这样就算保护她了吗?就凭她那个性子,固执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她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危害我们计划的事,你又该当如何?赤糸,她已经卷进来了,你必须要为她的安全,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负责。”颦娘很少这般语重心长地与沈绥说话,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也心疼了。病榻上那一声“阿娘”,直直戳进她心窝,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太心疼张若菡了,这个孩子,每每提起她,都让颦娘眼眶泛泪。

    沈绥偏着头盯着不远处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雪刀,双唇抿成一道紧紧的细线,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良久,她长长叹一口气,道:

    “颦娘,容我思量。但是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候。我必须要先与瑾月建立关系,才能考虑之后的问题。而瑾月与她,剪不断理还乱。在此之前,我不能与她相认,否则我俩该如何去面对瑾月?没了瑾月,我们的大事,又该从何谈起?”

    颦娘无奈摇了摇头,道:

    “也罢,你总有你的打算,我亦不该感情用事影响你的决断。赤糸,但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要忘了,永远都还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你,她等了你十六年,这份沉甸甸的感情,才是你最不能辜负的。”

    颦娘离去,沈绥起身,来到半开的窗牖旁,望着窗外的青竹,深深叹出一口浊气。窗牖旁的鸟架上,白尾雨燕黑豆般的眼睛正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人。沈绥转身到鸟架旁,取了鸟食喂雨燕吃,单手托起鸟儿,道:

    “好燕儿,今次多谢你提醒我她病了。再托你替我细细看顾她,她身边若有不周到之处,定要与我说。”

    说罢手一抬,白尾雨燕再度展翅飞去。

    离人万里终有归,故人相见不相识。一别三千秋,忍断肠,忍断肠!斗转间前尘已尽灭,刀锋向斩仇丝网,不敢忘。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专门献给莲婢姐姐。虽然文章不过三十章,还尚短。不过张若菡的人物形象已经建立起来了。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无比叛逆的女人,无比坚强的女人,无比固执的女人,无比专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强大的,但也是脆弱的。她可能缺乏了韧性,因而在遭受打击时难以承受,甚至于患上心理疾病。

    十六年前的张若菡与现在的她又不一样,现在的她无疑多了许多的韧性,但依旧也会脆弱,这种脆弱,在病中就会自然流露出来。

    嘛,以后看机会还会做一些人物分析,莲婢姐姐还有很多值得分析的地方。好爱这个女人,扎心了。

    第三十一章

    晋国公主府, 位于长安城东北隅长乐坊。北靠大明宫丹凤门前的丹凤夹道, 南面是贵族云集的大宁坊, 西依长安占地最为狭窄的翊善坊, 东向十六宅。公主府占据了北曲一曲的面积,府内轩敞宽阔至极, 亭台楼阁修筑得富丽堂皇,大气磅礴。

    然而晋国公主李瑾月一年之中, 少有时间居住于此处, 以往她总是奔波于前线, 每每回来,也不过一两月。最长的一次, 她被囚禁于此大半年, 对于李瑾月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十七日这日临近午时,当公主府长史徐玠拿着一封白面信找到李瑾月时, 她刚刚从城北禁军军营回府,正在更衣, 准备用午膳。

    徐玠负手站在屋外, 等待公主更衣毕。一身素袍, 玉簪绾发。沉如山,深入渊,笑藏刀,不怒威,这位罕见的朝廷三品女官, 身上有着不输于其他任何男性官员的气场。

    晋国公主有着当今圣人赋予的诸多特权。最大的特权,就是她能以女性的身份参与军政,并开府建司。开府仪同三司,这是一品的散官,也代表着圣人授予晋国公主的实际权力。也就是说,公主可以开设自己的府衙,招募属于自己的臣属班底。而长史则是府内的总管,是公主最得力的第一辅臣。

    值得一提的是,公主府幕僚之中,虽然只有徐玠这一位女文官,但公主的亲卫军,却全部都是由英姿飒爽的娘子军组成。此亲卫军下辖在瀚海军下,军号“拱月”,是一千人的团营建制。此一千人如今就单独驻扎在北部禁军大营的一隅,每旬,都有三百人的队伍轮班入城,拱卫戍守公主府。徐玠,包括这些女校尉女军士,全部参照武皇时期设立的女官制度,特别享受同品级的官员待遇。女官制度虽早已被废,但单独给公主府开设女官,也昭示着圣人对李瑾月的一番拳拳爱护与弥补之心。

    只可惜,这些亲卫军并不能随随便便跟着公主乱跑,必须戍守公主府不得离开,因而公主每日带在身边的侍卫都是北衙禁军划拨来的。圣人的猜忌,永远与他的宠信如影随形。

    话说回来,徐玠出身自英国公徐世绩第四房旁支。想当年英国公辅助高祖太宗开创大唐基业,武功赫赫,被封为英国公,赐姓李。爵位世代承袭,福荫子嗣。奈何子孙不争气,到了武皇时代,被孙子李敬业一通造反,统统败光。爵位被剥夺,赐姓也收回,李家重新变回了徐家,家族中男丁几乎被杀殆尽,女眷罚没掖庭。只有一些旁支逃开远远,得以幸免。自此以后,世间再无英国公。

    当年,小小的徐玠就是出生在逃亡安西都护府的路上。在沙海绿洲中长到三十多岁,虽苦读学问,却受尽苦难无出头之日。是当年刚到安西都护府来的公主收留了她。自此以后尽心尽力辅佐公主,从无二心。算算时日,到如今也快有十年了。

    她自诩是这世间最了解公主的人,可最近,公主却让她有些看不透了。关键就在于,公主个人的感情走向愈发不明晰了。这不只是个人情感问题,更关系到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命运的走向。

    想起这件事,徐玠心中就颇为感慨。李瑾月倾心张若菡,并不是毫无预兆的事。据徐玠所知,这应当是被深藏压抑多年的情感种子在某种合适的环境中终于发芽开花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李瑾月很有可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对张若菡有懵懵懂懂的情感,但是她却不自知,这感情并未诉诸于表,而是深藏在了心底。直到四年前,终于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爆发而出。

    她并非质疑这样的感情,可她却认为这样的感情必将给整个公主府带来灾难。如今圣人招公主回长安,除却平衡武惠妃势力这样的目的之外,在徐玠为代表的这些公主府幕僚之中,还有一个共同的猜想,那就是圣人是打算给公主重新指婚。这对公主来说,既是困境,亦是机遇,若能把握好,或许就能在朝中掌控到更多的话语权。这对于实现公主自己的理想抱负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公主却始终对此提不起兴趣,只说让徐玠他们自去张罗此事,自己却整日待在校场,不见人影。这让徐玠很是着急,此事关乎公主的人生大事,他们又怎可随意做主?没有公主自己主持此事,是万万推进不下去的。

    这也罢了,公主最近竟然开始关心起那位“雪刀明断”沈伯昭起来了,让徐玠多留意此人,可以尝试着与沈伯昭多接触。看公主的神态语气,并非是要找这沈伯昭的麻烦,反倒有一丝丝欣赏的感觉透出。听传闻,公主与沈伯昭在上元节那晚曾于鹭台之上共舞,难道说公主是看上这个人了?那可就糟糕了,沈伯昭不过一个没有背景的六品小官,对公主的大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上元节后,公主也并未再去寻过张若菡,似是对张若菡的热情淡了。这对徐玠来说大约也不是坏事,但公主对张若菡的感情绝不可能说断就断,何况张若菡似乎对公主也并非真的完全不感兴趣,今日居然遣了人来给公主送信,女人心、海底针,实在是需要继续提防啊。

    徐玠忍不住暗中腹诽:李家人啊,真是改不了的风流本性。

    刚想到此处,李瑾月终于换了一身燕服直裰出来了,见到门口站着的徐玠,笑道:

    “徐先生怎么在此站着也不通报一声?”

    “公主奔波校场辛苦,属下多等一会儿又何妨?”说着不等李瑾月询问来意,就递上那封白面信,道:

    “张家三娘遣人来送信,要公主亲启。我接到后不敢耽搁,立刻送来了。”

    李瑾月闻言登时双眼一亮,忙不迭地抢过信来,返身入了屋。取了书案上摆着的小匕首,她小心翼翼地起开了信口,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晋国公主阁下赐鉴:

    早春伊始,岁初清寒,望知冷暖。菡闻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奈何囿足于闺,不可得见。今年岁渐长,书牍累阅,好奇难抑。恐年来不出游,往后再无机缘。山川大地,寺院无数,藏奇人奇事,暨待我寻,此惟我所愿矣。以闻公主幕府之下,有巡礼女官位,或可得勘合监本,使我行路无碍。菡请位,望公主得启还应。特此拜恳,顿首不备。

    敬颂戎绥正月十七菡

    书信写的简短随意,字体看着有些虚浮,但依旧漂亮。李瑾月没有过多在意这些细节,她更在意的是,张若菡居然会写信给她求女官职位此事。这对李瑾月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看张若菡信中的语气,似乎还十分紧迫,想要立刻就出游。李瑾月内心忐忑,难道是上元那晚,真的惹她气恼了,她不打算再留在长安城中了吗?

    均田制下,离乡困难。如今盛世大唐,老百姓安居一方水土中,想要离开家乡前往外地行商、办丧、庆喜等等事物,需要办理大量的手续,接受绵密的调查,并等待官府判下过所公验,才可出行。这过所公验,还是有时间和距离的限制的,因而出行十分不方便。

    张若菡虽然是官员家的千金,出行也是需要这样的过所公验的。特别她想要游历的地方比较多,比较散漫自由,就需要更高一级的巡吏身份,才能保证行走各地无碍。她是女子,吏部的巡吏官牒都是颁给男性官员的,她不可能拿到这样的官牒。只有李瑾月这里有女官的空缺位置,她才会想要从李瑾月这里求得一个巡礼女官的官职,好方便出行。

    所谓“巡礼女官”,其实是武皇的一个首创,由礼部来领导,最初其实是巡演团,当中都是一些教坊乐司的娘子。后来演变为派出机构,到各地贵族家中教导即将入宫的娘子们宫廷礼仪规范。其实以前这些事情,都是由宫中年长的、有品级的尚宫嬷嬷来做,武皇时期,这些尚宫嬷嬷都被划拨出来,列入控鹤府管辖下,专为武皇、公主和贵妇挑选俊美儿郎。此外,还有以上官婉儿为首的一批女官,专司奏疏整理、批复。女官制度废除后,这些尚宫嬷嬷恢复本职,挑选宫娥美女的事,交由高力士率领的内廷宦官来做了。而原本的巡礼女官,也就只有在公主府里,才象征性的有几个位置。

    忽而苦笑,李瑾月眼中有着自嘲与悲哀。莲婢,你是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的吧。若我为了自己私欲,强行将你留在长安,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爱慕你。到底,还是要放你走,我留不住你。

    你对我太狠了……

    将信缓缓折起收回信封中,她打开案上信格,将这封信郑重放入其中。随后平复了一下情绪,回身对候在不远处的徐玠道:

    “先生,麻烦拟一道任命札书,拿上巡礼女官的符牌、官服、官牒等物,送给张府三娘子若菡,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晋国公主府的巡礼女官了。”

    徐玠错愕,半晌才滞涩道:

    “公主当真决意如此?”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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