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分卷阅读58

    金蕊亲眼看着半枫被扔进那黑黢黢的往生潭,他来不及哭喊,就被恶鬼般的人们架到了祭坛上。台下的人一人手持一根“罪业锥”,扎在金蕊身上。一群自诩正义之辈说要为这天煞孤星放干全身的罪业之血,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手已沾满罪恶——一个幼童身上的血。

    往生潭中的半枫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在被人扔下来以前,他满脑子都是恨,对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半枫掉入潭水的前一刻还在想:死了也好,我明明知道那么多人的结局,却没能阻止,是我害死了他们。

    然而碰到水的那一刻,他又惶恐了:我不能死,那孩子还需要我。

    他的身体里一半是因为怨恨自己而生出的求死之心,一半是因为有未尽的责任而升起的求生之欲。

    往生潭造出了另一具躯体,把属于痛苦和恨意的一半从半枫身体中抽出倒在这具新的躯体里,此躯体即是负雍。

    负雍比半枫清醒得早,他从往生潭中爬出来之后,在祭坛边上,看见了普天同庆的一幕——他看见金蕊那孩子浑身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半枫原本冲自己发泄的满腔恨意扭曲,汹涌在负雍的体内,他夺过一把罪业锥,用它杀出一条血路,在死人堆中,将金蕊刨出来。

    再硬的命也捱不过那样惨烈的祭祀,可金蕊加上负雍,就成了奇迹。

    金蕊浑浑噩噩中,看见他的半枫阿爹弯着唇角,手执画笔,在他流血的眼角,蘸血作画,挥笔起落之间,开出一朵赤红的大花。

    金蕊闭上了眼睛,负雍转身,负手而去,金蕊脸上那朵血染的花缩小再缩小,开在眼底,成了一朵小金花。

    再度睁眼之时,金蕊看见的人,是刚从往生潭里出来的半枫。物是人非,好不容易互相找到的二人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半枫拉扯着三岁的金蕊,笑眯眯地说:“我们重新开始。”

    千万只拿锥子的手虚晃如影,血腥味浓烈刺鼻,伤口经年之后复发,仇恨与疼痛山呼海啸,当年万众齐呼、诅咒的声音历历在耳……金蕊周身的花藤骤然枯萎,金花倏地嫣红一片,簌簌地往地上掉,花落之处,干枯带刺的荆棘破土而出。

    宛如一群地狱的恶鬼钻出地面,张牙舞爪地要撕碎这一方天地。

    负雍幽幽道:“凡人心志不坚,血海深仇也能日渐消磨,不堪忍受深重苦痛折磨就干脆把仇恨从肩上卸下。金蕊不一样,他的仇恨、他所受过的苦是崭新的,让这场复仇毁天灭地,吞噬世上所有面目可憎之徒……”

    半枫忽而间明白了,负雍之所以封住金蕊的记忆,就是为了完整地保留他内心的仇恨,宛如记忆冬眠,醒来后还停留在冬眠前的那一刻。

    谁也不敢想象,未经过时间打磨的血海深仇忽而爆发,会造成怎样的残局乱象、伤及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可是曾经信誓旦旦要渡众生于苦厄的含辞,满眼满心都只剩一个人。

    他心里冒出这样自私的念头:我不管什么天下安危,我只要保全他一个人!

    子黔看见含辞疯魔一般地穿过荆棘奔赴金蕊身边,风似刀子,刮破了他灰旧的僧袍,也割在他脸上、手上、脚上,可是这和尚浑然未觉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荆棘丛中的一个人。

    负雍微笑着看那荆棘猛长,不带任何犹疑地扎进含辞的心口,殷红的血喷薄而出,在空中开成花,短暂的开放而后陨落。

    寻常人该一命呜呼了,可含辞撑着一口气,竟沿着荆棘继续走,荆棘从他的后背穿出,尖刺啃咬他的血肉之躯,含辞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地走到了金蕊身前。

    他看着他的金施主——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同血一般的花。

    含辞伸出他满是血的手,轻轻地覆在了金蕊的左眼底下,金蕊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小甜甜乖乖,把心儿开开……”半枫福至心灵,唱起这首歌——从前金蕊闹脾气不理他的时候,他一唱,对方就会黑着脸让他闭嘴。

    歌还没有唱完,含辞的手落下来,白光乍现,他心口的荆棘忽然一寸一寸被绿藤缠绕,藤上开出一朵朵雪白的兰花,而含辞身体变得清莹透明,发着莹莹白光。

    负雍脸色登时一变,却见半枫扬唇而笑。

    说来也巧,含辞心口的白兰花,与半枫颇有渊源。

    当初兰嗣音在去神曲以前,只是街头卖艺的。别人卖艺是搭伙干的群体活,而兰嗣音孤零零一个小孩儿,没有哪个杂耍班子瞧得上他,只能单干。

    无权无势的小孩子纵然有本事,在外头讨生活也不容易,有一回他被人砸了场子,对方还凶巴巴地给他颜色看。确实给了颜色,见了血对方才肯罢休。

    半枫在路边上瞧见这躺倒在满地狼藉中的孩子,起了恻隐之心,救了他一把。这孩子的左胸口被划了一道,半枫取出那支家传的秃毛笔,在听闻此子名讳之后,在他心口处落笔画成一朵白兰花。画完之后半枫自个儿欣赏了老半天,越看越觉得自己颇有雅趣。

    当初无心之笔,未料经年之后结成一段缘。

    金蕊猝然倒地,昏迷不醒。而浑身上下血迹斑驳的含辞轻飘飘地浮到空中,人形渐隐,最终只剩一朵莹白的小兰花随风而去。

    大势已去。负雍被子黔的拐杖击中了背部,吐出一口血,他伸手将半枫掐住,与此同时,只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先生”。

    被掐得喘不过气的半枫心中一动——是千里明!

    负雍将半枫拖到那棵巨大的黑丝树底下,半枫惊愕地对上许多双布满青色血丝的眼睛——这树上的黑丝是人的头发!

    这些人与树合为一体,整个身体几乎长在树干里,唯一露在外头的属于人的部分只有一颗头颅。无数颗头颅像果实一样吊在树枝上,长而密的黑发瀑布般垂下,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双目圆睁,呆滞无神。

    半枫的身子在发抖,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仿佛自己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他不敢看这些人的眼睛。

    负雍道:“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他话音未落,忽有一鬼面飞头扑过来,负雍眯着眼甩袖一挥,将鬼面飞头打回他主人手里,而后对着千里明微微一笑。

    霎时间,负雍和半枫周身涌起黑雾,千里明冲过去时,黑雾骤然散去,只见两个身着黑袍、长相别无二致之人站在那里。

    千里明呼吸一滞:“先生……”

    其中一个忽然咧嘴笑,千里明发现之时,负雍已经一脚踹出。

    千里明摔得老远,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中血腥味甚浓,他远远看见那棵巨树忽然下沉,当即心中一惊,不管不顾地纵身跃至一颗鬼头上,借力落到巨树附近,却见余音洞中心随着巨树下沉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

    这个坑极深,好在千里明眼力极佳,看到坑底漆黑如墨的一潭水。

    往生潭!千里明心下一震,忙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手。

    可惜他还没来及想抓到的是谁的手,自己也跟着往坑里掉,好在千里明反应迅速地将另一只手扣在了坑口。

    千里明紧紧握着那人的手,感觉到上方土地的颤动,他赶忙努力地寻找牢固的支撑点。

    半枫竟然有些欣慰,心想,这小子手劲真是大。

    可他仰头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救错人了……”

    半枫在对上千里明的眼神时,差点没忍心讲出这话,然而千里明也没让他讲完,他极其认真、极其肯定地说:“你撒谎。”

    如果他拉住的人是负雍,现在的半枫早就跌入往生潭,永劫不复。

    只有他的先生会不计前嫌,紧紧拉着恶人的手不放开。

    下面的负雍忽然笑了,淡淡道:“你想假扮我?下辈子吧。”

    接着他又道:“此番我虽霸业未成,但有一桩事,做了便不枉此生。”

    半枫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抓紧负雍的手。

    “我把我自己还给你,你将痛苦一辈子!”

    负雍忽然挣脱了半枫的手,他的声音伴着笑声,沉入往生潭中。

    所有喧嚣,所有罪业,终于回归死寂。

    半枫手里拽着的十恶不赦的累赘消失了,心里倏地一空,茫然望向千里明,眼睛却被一样东西填满。

    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半枫感到心里的那块铁石,磅的一声,碎了。

    (五十七)雾城志异:经年

    六年后。

    丹阳柳府沸反盈天,一片喧腾热闹。

    柳老爷敲着木鱼,跪在富丽堂皇的私人佛堂前,对着一尊金光闪闪的大金佛,一板一眼地念经。金佛旁边挂着一张名家画作,上面描着一朵金粉兰花。

    柳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少,人手一本“兰花经”,夜夜诵读,白日还要抽查背诵。兰花经厚厚一沓,扉页上同样印着一朵金粉兰花。经书内容并非什么艰涩难懂的佛家梵语,而是神曲高僧语录。

    这位高僧三年前发迹于神曲,起初因为相貌好而拥有了一大批女信徒,后来这位高僧跟着苏和子出席过几次讲经会,发表过一番高见,语惊四座,令人拜服。大家这才发现这小白脸高僧是有真才实学的,许多忠实的佛教信徒便对他起了崇敬之心。

    而后几年,小白脸几乎走遍了神曲以外的各个地方,四处讲经论道,不管其模样还是才学皆惊为天人,于是短短几年之内,这个和尚成为了神曲最大的红人,风头一度超过了唱曲儿演话本剧的小明星们。

    这天,柳老爷拖家带口呼朋引伴地邀了一帮人前往镜月湖新开的讲经堂。

    途中,一不信佛却硬被拖过来的朋友问了一嘴:“柳老兄,前些年我记得你也不信佛,怎么如今倒成了狂热分子?莫非那讲经的和尚给你灌了**汤了不成?”

    有人替柳老爷答了:“你去了便知。那位高僧才学名副其实,听他一席话,何须熬鸡汤?仿佛一身的担子也轻如无物,照样闲适度余生。”

    那朋友摸摸胡子道:“真有那么神?”

    人道:“不信你去问老柳,据说那高僧可是他家的……”

    “咳咳,”柳老爷咳了两声,严肃道,“入了佛门,前缘断尽,少沾亲带故!我不过是含辞师父众多信徒中的一个,不要当着我的面乱嚼舌根子!”

    其余人皆心领神会:不要当面嚼舌根,那就是要他们背地里悄么声地嚼了。

    柳老爷原以为自己提前半个时辰来,已经足够早了,不想还有比他更早的。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