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分卷阅读34

    他来得早,恰好看见码头工人蹲在边上吃早餐,一人手上一个小碗,里面是白白嫩嫩浇着酱的油味糍。他看得口水直流,厚着脸皮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好不好吃啊?”那个人斜眼瞥了他一下,然后飞快地埋头扒拉了两下,咂咂嘴道:“好吃。”半枫看他的碗,干净得如同被狗舔过。半枫在心里暗自唾弃了一声,呸,狗东西。

    正在这时,小半碗油味糍伸到了他面前,半枫惊讶地抬头,正迎上麻胖子的笑脸,只听麻胖子说:“我吃饱了,如果不嫌弃,你可以尝尝看。”

    当然不嫌弃!半枫正要乐不可支地接过来,忽然脑子里冒出一句至理箴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他就释然了,他身上又无利可图,担心个甚。

    半枫吃饱喝足之后,恰好开工的铃响了,麻胖子冲他笑了一下,随着一众工人跑去码头搬货了。半枫将碗放下,喝了杯茶,正是悠闲的好时光,他的脚才刚架起来,忽然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给吓了一跳,抬眼一望,好家伙,竟然是一队送葬的队伍。

    正在煮茶水的老阿婆看见了,叹了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咯。”

    半枫见状便问又是哪家的孩子,老阿婆波澜不惊道:“还能是哪的?码头的工人呗!那儿有邪气,隔三差五就得走一个。前几天还听他跟人家讲得了工钱要给媳妇做新衣裳,这下人都没了,钱也打水漂了……唉,死的都是可怜人呐。”

    半枫也跟着叹了口气,眼睛跟着棺材,当是送那孩子最后一程。他一直盯着棺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麻胖子的老丈人是做什么的?”老阿婆讲:“做死人生意。那家德丰棺材铺就是他家开的。”

    他心想,如此说来,近来棺材铺岂不是生意兴旺财源滚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在半枫的脑子里疯长,他耐不住,终于起身向码头那边走。

    说来也是巧得很,半枫偷偷摸摸地跟了麻胖子半个时辰左右,果然发现麻胖子不对劲。

    麻胖子像忽悠四狗似的一面敷衍前面走着的人,一面轻车熟路地往边上溜,其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架势,让暗中尾随他的半枫十分吃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半枫跟着他一路到了一间屋子前,一股油烟味儿直冲口鼻,可见此地是厨房无疑了。

    麻胖子在厨房外面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将门锁打开,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厨房。

    一个寻常的搬货工人,怎么会有厨房的钥匙?可见是麻胖子偷偷配了一把。他要厨房的钥匙作甚?

    半枫跟上去,站在门口思忖着要不要冲进去当场抓住麻胖子,可他没料到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那只螳螂。远远地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什么人?站住!”

    来人衣着华丽,显然不是工人,半枫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还真就站在了原地,心想不能让里面的家伙溜了。待来人走近了,半枫才发现原来是个熟面孔。

    杜仲天见到半枫,原本有些狰狞的脸色才缓和了些:“半枫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杜仲天正是码头工人口中的东家,跟半枫有过一些来往。

    半枫笑说是嗅着香味儿来的,杜仲天哈哈大笑,两个人相互寒暄了一阵,尽管半枫进厨房游历一遍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但是杜仲天显然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半枫明白没戏,也不跟他耗着了,暗自腹诽,杜仲天果然是万年不变的铁公鸡,一毛不拔!

    因此半枫也自然没有看见,杜仲天在他离开之后盯着门锁时骤变的表情,他站在原地半晌之后,冷着脸推开了门。

    ·

    这边含辞和金蕊受了一回思想的洗礼回来,总算是决定要离开春城了,半枫喜闻乐见,筹谋着要搭顺风车,跟二人一道离开。

    欢欢喜喜地上了路,在街头又瞧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成了一圈。半枫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早就觉得这个地方风水不大好,留不住人,这回他看也懒得看,路过之时偏偏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麻胖子”这个关键词,顿时起了好奇心,挤进人群前面一瞧。

    不得了!死的人竟然是麻胖子!确切的说,路上的两具尸体中,有一具正是麻胖子的尸体,而另一具,半枫同样眼熟,那人就是不给他吃油味糍的小气包。

    这二人虽然都死了,但是死状却迥然不同。一个全身浮肿,另一个枯皮包骨。让半枫难以相信的是,全身浮肿的是小气包兄弟,而枯皮包骨的竟是麻胖子——他如今这般模样已经担不起“麻胖子”的名号了。

    与四狗和更夫一样,麻胖子尸体干瘪,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而且双目惨白。相比之下,小气包兄弟看上去要正常多了,除了浮肿以外,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老家伙,瞅够了没?”金蕊极其不耐烦的声音穿过了人墙,直达半枫耳边。

    半枫立马回过神来,跟金蕊讲:“别急着走,这事有古怪。”

    金蕊嗤了一声,道:“你不是总讲‘死生有命,旁人勿论’么,怎么管起闲事来了?”

    半枫愣了片刻,说:“我说的话多了去了,我哪记得。这件事我一个人不行,你迟些再走,帮帮我。”

    “半枫施主,你放心,金施主会留下的。”含辞道。金蕊听了这话,刚要脱口而出的嘲讽之语硬是哽住了,他笑了两声,摸摸小和尚的脑袋,说:“那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家伙,你都求我了,我帮!怎么帮都成。”

    半枫原先以为害人的是麻胖子,这家伙戕害同行,拿工人的命作聘礼。然而头号嫌疑人竟然死了,这说明整件事情没有他所想的那样简单。他起初怀疑麻胖子是因为他身上的两个疑点,其一,麻胖子隐瞒去药铺的事实,对四狗撒谎;其二,麻胖子莫名其妙地使棺材店老板承认他做女婿。

    想到这里,他首先赶往德丰棺材铺。

    棺材铺里阴森森的,一股冷气仿佛从地底噌噌地冒出来,叫人脚底发凉。而棺材铺的老板坐在摇椅上,戴着黑色的圆帽,有一张苍白的满是皱纹的脸,他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擦了擦脸,见客来却并不起身,嗓音粗哑道:“来看寿枋啊?”

    老人家脸上的沉郁悲痛无法掩饰,眼睛也有些肿,据说他与他女儿听闻了麻胖子的死讯之后,那姑娘当场就昏死过去,老人家也差点没撑住。

    半枫开门见山:“我不是来看寿枋的,我是为麻胖子而来。”

    老大爷身子一震,显然有些意外,看向半枫的眼神透露着慌张:“人都死了,我家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放过我吧,别来找我啦!”

    半枫安抚他,撒谎说自己跟麻胖子是朋友,然而老大爷却赶他走,什么也不肯讲,半枫只好转变策略,十分阴险地笑了几声,道:“别演戏了。你跟麻胖子的那点事,我早就知道了。麻胖子害死同行,让你这棺材铺生意兴旺财源滚滚是不是?”

    “呸!你快住口吧!这种话还是人说的吗?你不怕遭天杀吗?”老大爷大惊失色,情绪十分激动。

    “可拉倒吧,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这就跟外面的人说去,你看会不会有人信!”半枫故意刺激他,作势要走。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老实人啊!”老大爷连忙拦住他。

    半枫便顺势问道:“那你倒解释一下,那一棺材的聘礼是怎么回事?麻胖子怎么使你转变心意的?”

    老大爷无可奈何地重重“哎”了几声,心一横,道:“我没有回心转意,那小子将聘礼凑齐了!”半枫不信,老大爷便将他带到里屋,果真有一口漆黑的棺材,里面堆着大小财物,看着眼花缭乱。老大爷讲,起初他也不信麻胖子能这么阔绰,以为是些不义之财,硬是逼着麻胖子将实情讲出来了。原来麻胖子根本不是穷困潦倒的码头工人,而是外地来的捕风使!

    老大爷十分哀恸:“他说他佯装成工人是想要调查清楚工人的死因。我起初还嫌弃他相貌差,搞不明白闺女瞧上了他哪一点,后来才发现他真是个好人啊,对谁都很照顾。没想到突然就死了……”

    他不像是在说假话,半枫运棺那么多回,早就感觉码头不对劲,隔三差五就死人,但是他一直冷眼旁观,只求置身事外,没想到竟是向来风评不大好的捕风使铁肩担了道义。

    另一边金蕊和含辞已经到了茶馆附近的荣和药铺,药铺的掌柜是一个中年男子,模样一点也不斯文,络腮胡、粗布衣,讲起话来也粗声粗气。含辞问他有没有人来这里买过砒石、奎宁之类的毒药。掌柜皱着眉,很不耐烦地讲从未有过,他说自己这儿只卖救人的药,没有害人的药。

    金蕊环视了药铺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反倒是被掌柜磨药的动作给吸引了。他磨药的姿势异于常人,仿佛药非药,而是石盘,药杵则像是一把钝刀,竟像在磨刀。金蕊注意到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信口问道:“唷,掌柜的,你从前不是做药材生意吧?”

    掌柜笑了笑,答:“不错,我从前是做铁匠的,磨刀打铁配锁,样样在行。”

    金蕊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掌柜深藏不露啊,现在还做老本行吗?”

    掌柜道:“做,怎么不做?但人上了年纪,做不得许多了,有人找上门来就顺手帮个忙,前两天我还帮人配了钥匙呢。”

    闻言,含辞忽然开了窍,钥匙!

    “那个人是不是叫麻……王寻知?”金蕊道。王寻知正是麻胖子的名字。

    掌柜忽然警惕起来,狐疑地打量这二人许久,将东西一放,道:“我哪知道!你们来干什么的?不买药就赶紧走!”

    见他如此反应,金蕊已经得到了答案,当下便笑出声,使得掌柜手心发颤,话也说不利索,直到他离开后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来,心中不寒而栗,从没有人笑一笑能这么吓人的。

    ·

    兴许是因为麻胖子死得惨,东家杜仲天对手底下的这群工人生了怜悯之心,当天夜里的伙食里意外地多加了一道荤菜。码头工人感恩戴德,尽管肉因为太肥了而油滋滋的,口感不怎么样,他们一个个吃得贼香。

    “他还在的时候,总是将自己碗里的肉丁分给我,这回东家赏肉吃了,他却再也……”这个“他”指的是麻胖子,说话的是平日里颇受麻胖子照顾的年轻工人。

    他旁边的工人闻言也颇有感慨,半天没说话也没动筷,轻轻地叹了口气。

    “别这么丧啊,胖子人好,看到我们有肉吃,在天上也会高兴的。”另一人劝慰道。

    他的话说完,就像是应验了似的,忽然刮起了一阵怪风,码头木柱上高悬的红灯笼晃荡得厉害,工人的脸上明明灭灭。立刻有人心慌了,颤巍巍道:“怎、怎么……回事啊?”

    “会不会是胖子回来看我们了?”

    “净、净瞎说!”

    “都怪你,好好地吃饭不行,偏要提死人!”

    忽然,他们中的一个人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脖子,一副被人扼住了咽喉的模样,伸着舌头喘不过起来,身子不断往后仰,最后两眼一翻,轰然倒地,身子诡异地干瘪下去,一双眼睛门户洞开,只见白色不见黑眼珠!

    事发突然,其他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尤其是这位同僚的尸体之惨状竟与之前的四狗和麻胖子一模一样,简直太骇人了!哪有人敢待在原地,一个个吓得四处逃窜,有些胆小的因为腿脚发软跌在地上,手脚并用像条虫子似的乱爬,看见腿就抓,害得逃跑的人比起传言中的勾魂鬼更怕他们,这简直是水鬼啊,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码头已经完全乱套了,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作乱的邪祟是什么模样,只见原本还在跑路的工人咚地倒地,一炷香的时间,地上已经满目狼藉,到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工人的尸体。

    东家被人喊出来的时候惊慌失措,他被吓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顾着对那些工人嚷:“别跑!都别逃!”

    这话当然一点屁用也没有。

    “谁逃不给谁工钱!”他又喊。

    这一声确实有用,有人停下来,颤巍巍地回头望了一眼,很快又被恐惧淹没,拔腿就跑。

    平日里,他们讲到别人的生死,仅仅是抬抬嘴皮子的事,可是一旦要落到自己头上,就是兵荒马乱,人人自危。

    码头出乱子的事情很快被逃走的工人传出去,彼时金蕊正给含辞买糖吃,见这副景象眉梢一挑,拉着小和尚说带他去看戏。

    二人赶到码头的时候,东家仿佛见到了救世主一般,连滚带爬地挪到金蕊脚边,喊着:“带我走,钱!钱全都给你!”

    金蕊没理会他,举目四望的一瞬之间,他看见了一个奇怪的黑影。那个黑影呈人的形状,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飞快地靠近了一个正在跑路的工人。

    那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停下来喘息,那个影子追上了他,影子伸出了漆黑的爪,似乎是攫住了工人的影子,接着便张开了大嘴,将那工人的影子吞吃了!

    咚,那个工人应声而倒,身子迅速干瘪。

    金蕊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黑影确实是将工人的影子吃掉了!

    眨眼之间,黑影消失了。

    金蕊向四周看,没看见有什么邪物。

    或许,他猛然想,或许,这不是什么邪物的影子,而是——邪物本身就是影子!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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