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分卷阅读116

    清平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负责核对文书的官员见她怀中抱着个大木盒,问道:“这里头是什么?”

    清平回答:“是骨灰。”

    原本背包盒子之类的物品都要打开检查,但或许是那官员看清平太过可怜的缘故,并没有让她打开,只是对好了她的文书便放她入关了。

    涪城郡不算大,城中到处都是难民,进了城也不见得能活。因是战时,城中的物资本就有限,每日救济棚中不断有人被冻死,清平身上银两不多,根本住不起客栈。她便寻了一间破庙栖身,庙中泥塑已被难民毁坏,经幡也被扯下来烤火。对她而言,只要有个能避风雪的地方就足够了。她晚上睡在庙里,白天到处去打探消息,想知道云州什么时候能开关放行。只是她不过住了半月,又迎来一场大雪,雪连续下了数日,庙中来了许多躲避风雪的难民,在庙中烧火取暖。

    这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庙里的火光吸引来许多流浪的难民,清平靠在墙角,蜷缩在稻草堆里,将木盒抱在怀中,隔着大殿微弱的火光,看到雪花不断飘进来。她知晓这夜会死很多人,她见过那些被冻死在墙角的人,身体被冰封住,严实地贴在城墙上,无论巡逻的守卫怎样去撬都撬不动。冰将城墙冻成深蓝色,也把他们冻在一起,唯有等到开春,冰消雪融后,才能把他们撬开。

    清平每每路过城边,都能看到城中冻死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这样的黑影,又很快被雪淹没。她背负着木盒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的游走,在逃亡的路上她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曾想过一死了事。但一路见惯生离死别,在这寒冰炼狱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念头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活着的无穷渴望。

    “活下去。”

    她在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这句话,每一个夜晚都没有梦,她疲倦的睡着,过往的一切都被深埋在心中,最后她怀揣着饥饿的清明,陷入沉沉睡意中。

    大雪洋洋洒洒,第二日庙中许多人没了声响。有些人挨个搜寻被冻死之人身上的财物,清平将盒子藏在稻草中,又趁那群人不备,带着东西从庙中跑了出去。

    今夜过后,那些哭喊声却难听到了,雪淹埋了许多人,连同那些痛苦离别,都悉数埋葬。

    寺庙是回不去了,她便在救济棚勉强过了几日,终于打探到从云州离开的关隘已经可以通行。她用几个铜板买了些干粮,到驿站去,寻找那些去广元的商队,用剩下的银子求她们带自己去广元。

    她又在驿站徘徊数日,终于找到肯带她去广元的车队。半月行程后,清平终于到达了广元城,她将那块成色上佳的白玉佩典当了,时局乱时来典当的人实在太多,掌柜什么珠宝没见过,只给了一个极低的价格,清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了。

    掌柜吩咐伙计造册记案,问道:“客人是活当还是死当?”

    清平问道:“若是死当,给的银两可要多些?”

    掌柜道:“那是自然,好教客人知晓,咱们这死当就赎不回来了,客人好好想想罢。”

    清平笑了笑,缓慢却坚决地道:“那便死当吧。”

    于是她用这玉佩换了些银子,混在去贺州的货船上,与其他逃难的难民一起住在底舱,沿水路南下。

    天气回暖,寒冬马上过去,春天即将到来。

    三月末她到达贺州乐安,她站在熟悉的城门前,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觉得十分暖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绿,桃花开的满城都是,她抬头望去,晴空下天蓝如洗,遥远处能看到乐安塔的身影。

    往来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清平知道自己此时一定狼狈不堪。从云州逃出后她在货船上藏了一月,曾在下船时,在水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外衣破破烂烂,面容消瘦,好似个饿鬼般。她站在阳光中,贪婪地享受着这份久违的温暖,仿佛获得了一次新生。

    不知为何她竟笑了起来,将背上的东西背的紧了些。微风和畅,卷起粉色的花瓣滚落到她脚边,她弯腰拾起,声音变的轻快起来,迎着刺眼的阳光拍了拍背上的木盒,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吴盈,咱们到了。”

    第126章 位牌

    初春时分, 虽有花树缤纷, 却是春寒未尽, 冰雪犹存。白日尚好, 只是夜里就不怎么舒坦了。清平捏着笔的手冷的发僵,她凑近炭盆伸开五指, 借着余热暖手。

    这处阁楼虽然四处漏风,但也算是有个容身之处。她头顶便是一根梁柱, 房间又矮又小, 屋内只容的下一床一桌, 床上的棉被更是破旧不堪。眼见桌上蜡烛已经燃了一半,清平连忙吹灭, 转身上床时险些踩翻了炭盆, 她拥着旧棉被躺在床上,感受到屋中漏风漏的厉害,便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幸而那账本已经抄完, 蜡烛还剩下一些,可留作明日继续用。清平翻了一个身, 压紧了被角。想起自己初到乐安城中四处谋生时的困境, 如今已是好了许多。

    乐安毕竟是贺州州城, 想要在此地谋生,必然是花销不菲。清平进城后先到公告栏中看了一圈,发现通缉令还在上面,旧纸已被换新,看来通缉仍在。因从云州过来许多难民, 便有官兵开始搜查外乡人,核对其身份文书。州府发下公文,要求入城的外乡人到府衙登记身份,否则就按盗匪流寇处置,押入大牢,等核对完身份才能放出。此令一出,她只能四处躲避,不敢去寻些需要身份凭证的事情做,最后找了几日,才在这药铺当了个伙计。

    掌柜给的月钱少的可怜,不过至少包吃住,清平也有了个栖身之所,不必到处流浪。掌柜图她写的一手好字,加之还会看账对账,也就私藏了她在这阁楼中。平日若无官兵巡逻查店,就放她出来帮帮忙,在后面分分药材。

    这一来二去,也算是彼此熟悉了。清平只道自己是从云州逃难来的,到贺州去寻亲友投奔。来的路上失了信件,不记得究竟是在哪处了,只好在此地暂时做工,赚些路费好再去寻人。掌柜见她谈吐不凡,知道这是富贵人遭了难,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清平就在这里住了一月,乐安属岭北,虽然夜里冷,但天气却是渐渐回暖。第二日她起来做完了活计,便和掌柜的告假。掌柜知晓这是她的惯例,每七日要出一趟门去寻亲,只告诉她要小心,若是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官兵,定要先避一避。

    清平应了,背起木盒,在街巷中熟门熟路的穿行,官兵不走这些巷子,她踏着青石板从人家后院墙角走过。初春的柳条已经抽枝发芽,处处都是轻纱般的绿,在春日的暖阳中,明艳旖旎地傍着流水。

    她从街角出来,极为自然地混进大街上的人流里,向着西北方向走去。

    起初她还想将吴盈的骨殖送回家中,不过在吴府周围看了几次,觉得十分不妥。她又去寻了吴盈从前所居之地,但那屋子只剩一看门老仆,原来吴盈生父早已改嫁,此时已经在他家落户,自从吴盈上京为官,他也不怎么再回故居了。

    清平听完心中却不是滋味,原来这其中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吴盈从未与她说过。她生父改嫁,自己远走他乡,再也未回故土。清平想起她万里迢迢来西戎寻自己,初见时一声声竭力呼喊,心中沉闷,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但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墙边绕了数圈,替她看看曾经的居所,仅此而已。

    贺州受闵、辰两州影响,境内也不乏有庙宇古寺。早些的甚至要追溯到几代前,今日清平所要去的,便是位于乐安西北的法合寺。

    法合寺乃乐安城中一座古寺,飞檐拱殿藏于秀木花树之中,其境清幽,又依山傍湖,景色秀丽,多为城中人踏青游玩之地。

    清平不过才入寺,便有道人来迎,问道:“施主是来上香参拜的吗?”

    清平道:“不为上香,只是听闻贵寺有供奉亡故之人的长生位牌,便想来为故人设立。”

    道人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只道:“施主请随我来。”

    清平被她引进一间屋子,其中堆满书册,桌前坐了一位白衣女道,见了她问道:“施主是要在敝寺为亡者设灵位?请坐,待小道为您造册。”

    女道问:“施主是为考妣而设?”

    清平道:“并未,乃是为一挚友。”

    女道点点头,执笔记下,道:“先友可是壮年夭折?”

    清平闭了闭眼,道:“从云州逃难时亡故的,我身背的木盒里所装,便是她的骨殖。”

    女道也知道居宁关被攻破的事情,面露不忍,起身行礼,口中念了几句,才让人引了她去造灵位。道人取了长生牌位问道:“先友姓名为何?”

    清平抬起头,大殿中常年点着香烛,又有香火不断,将悬挂在上的经幡熏染焦黑。她站在灯架前,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那些跳动的火苗中神像拈花而立,光影蹁跹,却将明暗分隔的如此显著,仿佛在不断提醒她生与死间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勉强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红着眼圈低下头。

    道人见贯了这等事,便道:“不然施主自己来写罢?”

    清平接过金笔,迟迟不能在黑色木牌上落下,她曾写过无数字,但未及这两字份量之重。这姓名一落,就将生人亡者完完全全区分开来,所谓永诀,亦不过如此。

    她提笔几次,终是不忍下笔,将木牌予道人,道:“不必落名了。”

    道人见怪不怪,收了她二十两银钱,取了一只瓷碗,向其中注入清水,将位牌放置神龛边上,那里摆放着许多长生位牌,清平解下手里木盒,放在位牌后的夹层里。她指尖停在半空顿了顿,终是关上了柜门。

    那道人说道:“施主请慢,这位牌无名无姓,若是日后想要来拜可就难寻了,不如像其他人那样留些信物在这瓷碗中如何?”

    清平顺着她所指处看去,架上长生位牌前皆有一个瓷碗,碗中放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想了想,从衣襟中取了那块黄玉玉佩出来,这是当年从吴钺那里得来,她戴了许多年,绳结被磨的光滑无比,顺着瓷碗边叮当一声滑进清水之中,荡起数圈涟漪。

    她手指微屈,触及冰冷的瓷碗,才如同被惊醒般转过身,见那绳结挂在外面露出一截,只对那道人道:“就这样罢。”

    道人便引了她出去,殿中多有人来往,清平离开时与一男子擦身而过,那男子头戴帷帽,身边拥着奴仆数人,像是大家公子出游。清平侧身避让,白纱下男子向她微微颔首致谢。

    她只是笑了笑,踏出门栏,站在一株古树下抬眼望去,树影婆娑,撒落点点金芒,她此时怀中空无一物,双手摊开,所接不过清风几缕,光点数粒。但她知道,手中有远远比这更轻,却更重的东西。

    法合寺中方才与清平擦肩而过的男子在道童的指引下来到后殿,他捻起三柱香,跪在长生位牌前参拜。身边的老仆去搀扶他,压了压眼角的泪痕,小声道:“少爷的心意,郎君一定会知晓的。”

    年轻男子起身,又对着长生位牌拜了拜。没一会便有道童用瓷瓶装了几枝新折的桃花捧来,男子过去接了,亲手将瓷瓶放在其中一个长生位牌边,他伸手摆弄花枝,眼中似含些许忧愁,不过片刻便收了手,对着身边仆从道:“叫抬轿的来罢,如今也给父亲上过香了,是该回去了,免得我阿姐忧心。”

    老仆忙应了下来,便去吩咐下人将抬轿人唤来,男子低头扫了扫周围的位牌,见又添了些新的,心中莫名感伤。

    忽然他看到一块无名无姓的位牌,显然是新漆的黑漆,但上头却无一字。他心中有些好奇,便向那位牌前的瓷碗看去,只见碗边露出一截绳结,他辨了辨绳结的样式,却“咦”了一声。

    原因无他,这绳结的样式实在是熟悉的很。他思量片刻,趁着周遭仆役低着头,凑近了勾出那绳结来看,黄玉浸在水中,被拉上来时还带着温润的水光,他蓦然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这玉佩了。

    那是在他阿姐生辰前得了块上好的黄玉,他那时正与府中老人学着打绳结,便私下取了这块玉佩编了条绳结挂起,原想给阿姐一个惊喜,但阿姐只是狼狈的接下了,后来从未见她戴过。

    他自然也问过其中缘由,阿姐只说是不小心遗失了,他后来才知道那绳结的手法其实是错的,老人年纪大了,教了他个完全相反的方法,故而此绳结必然是独一无二的,他绝不会认错。更何况玉佩这等从不离身的物件,怎么会出现在一块无名无姓的长生位牌前呢?

    他心中起疑,将那玉佩小心放了回去,想着等回府后定要问问阿姐。以免贴身物件遗失,落入心存不轨之徒手中,又要掀起无端争执。

    吴府。

    “你见到那块玉佩了?”

    “阿姐先前不是说丢了么?”

    吴钺手中笔一顿,合上面前书本,漫不经心道:“是丢了,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但显然弟弟吴远并不信她,屏退了书房下人,慢慢走到书桌边,低声问道:“阿姐,这东西虽小,要是被有心人捡着了,那——”

    吴钺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道:“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吴远有些不明白了,见阿姐无动于衷,只好无奈道:“我今日去为父亲上香,在一处无名长生位牌前瞧见的。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但这绳结出自我手,我是怎么也不会人错的呀。”

    吴钺放下手中笔,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缓缓对面前的弟弟道:“好,我明日便去看看。”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日不知怎地下起雨来了。细细密密的雨幕笼罩了这座城池,如万缕愁思般,借着初春的寒意,不动声色地潜入人心底。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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