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十五。
晚上沈浥在床上辗转了好久,睡不着,于是爬起来背上拾掇好的书本偷摸着跑出了家。跑过无数遍了,无比轻车熟路,没一会儿就到了邹衍门口。
这会儿刚三更天,离天亮还早,他靠着院墙美滋滋地想着里面的衍衍这会儿是不是正睡着了做美梦,不知道会说什么梦话。
邹衍一做梦就说梦话,这点沈浥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们曾经同榻睡过差不多两年,几乎每次他半夜醒来,都能听见邹衍含含糊糊的说梦话,内容十分丰富,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样样全包,偶尔沈浥插嘴还能跟他对上两句话,别提多有意思了。
想着想着,内心的冲动就压不住了,沈浥再次爬了墙,他想去听邹衍的墙角。
小心的翻过墙去,不料意外的看见邹衍的屋里亮着灯,似乎还有人说话。
沈浥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屋里只邹衍一个人对着墙立着,嘴里轻声说着什么,他只听清最后说了句“你放心”。
等邹衍走开一点,沈浥才看见墙上有一处小小的壁橱,里面供着一个灵位,邹衍说完那些话后上了一炷香,然后把壁橱外的木槅扇合上了,然后挂上了一幅字画,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然后屋里的灯熄了,想来邹衍是上床歇息了。
沈浥忽然觉得心里十分酸楚,再没有听人说梦话的兴致了。他想邹衍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孤身一人,只有在夜半时分才能同家人的灵位说说话。于是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用尽全力对邹衍好,要很好,非常好才行。
邹衍开门时天色尚早,门一开靠着门打盹的沈浥就一骨碌从外面滚了进来,他揉着眼睛说:“你怎么才开门。”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邹衍家里除了灶房就只一间房,隔开成两间,外面书房里面卧室。邹衍给沈浥腾出来了一张桌子读书用,可天气炎热,他更愿意跑院子里的树下坐着。
谁都知道邹衍的书读得不好,不然也不会沦落到街头摆摊子给人写家书,当然更教不了什么人。沈浥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邹衍在不在眼前。所以一般都是沈浥读书,邹衍就浇浇花,种种菜,或者端着杯茶水坐着慢慢喝,他不再出去摆摊子,因为沈浥给的束脩很阔气,连杏杏都时常跑来蹭饭。
沈浥开始以为杏杏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后来才发现不是。她从不说自己是打哪来的,只是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然出现在门口,更奇怪的是邹衍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从前邹衍多是摆盘自己种的青菜放碗米饭在杏杏面前,惹得杏杏一肚子不满,便常是错过了饭点在外面吃了再来,可自从沈浥来了,家里的伙食就大大改善,所以她吃得开心,来得也勤了。
杏杏看样子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可提起年龄她就一副讳莫如深的样,怎么都不肯说确切,问多了就眯着眼笑得狡黠,抱着一盘向日葵嗑得咔咔有声,就是不接话。
时间长了,沈浥的好奇心也淡了,就一门心思地只看书或者只看邹衍的脸了。
沈浥对邹衍说:“子曰,劳逸要结合。”
于是出门逛街,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唯一不足就是身边跟着超碍眼的杏杏,每每沈浥想偷摸着做点亲昵的小动作——比如摸摸衍衍的小手,比如想趁着衍衍弯腰吃点豆腐,再比如看着衍衍的脸总想拿爪子或者嘴唇蹭一蹭什么的时候,杏杏就会眯着眼睛盯着他看。
其实沈浥自诩脸皮天下第一厚,你等旁观又如何?可他总是觉得杏杏的眼底并不只是有看热闹的光闪过,还有……莫名其妙很不善的神色,似乎只要他敢伸手她就敢咬他一口那种警告的神色。
沈浥怂了,虽然他很不想承认。
明明就是他的东西,哦不,明明就是他的人嘛,凭嘛想偷个香窃个玉还要防着旁人打?再说了,她是什么人,又不是邹衍的老娘!
于是怒目而视杏杏,那丫头却又笑嘻嘻地拉着邹衍走了,沈浥只得快步追上。
还记得邹衍小时候爱吃的桂花糖糕、梨花蒸饼、酥糖栗子等等一系列甜食,沈浥就一一买了回去往桌面上摊开,拉了邹衍来吃,他却一样只吃了一点就不肯再多拿,反倒是便宜了杏杏。
沈浥很奇怪,又想大约是衍衍长大了不爱甜食了,可别的也不见他多吃,挺高的个子也没多少肉,瘦得让人心疼得很。
杏杏却塞了满嘴的吃食,带着点吃人嘴短的性质给沈浥解惑:“长了好皮相就要珍惜,贪嘴吃胖了可怎么好,会让人不喜欢的。”
沈浥不以为然:“只要是衍衍,哪怕胖成一个球那也是美的,我也喜欢。”
杏杏却斜睨他:“又不单是给你一个人看。”
“还有谁!”沈浥瞪眼。
杏杏却莞尔一笑,又不理他了。
还能有谁?邹衍的那个心上人呗。
沈浥琢磨过来,沮丧透顶。
这许久以来那人从没露过面,可隐藏的对手让人无从应对,竟已似是输定了的局面。
他不服!
沈浥越来越用功,做出的文章也越来越好,沈家二老都很欣慰,对邹衍的成见也日渐消融,甚至有过可惜不是女儿身不能做儿媳的想法。
终于到了日子,沈浥要上京赶考去了,前一天赖在小院里怎么都不肯走。一大早顶着露水就来了,坐了一上午看邹衍收拾菜园,中午蹭了饭后借口日头大不肯挪屁股,然后装着睡午觉又窝在床上一下午,终于到了傍晚吃完了晚饭,再没借口可寻了,就厚着脸皮和邹衍大眼瞪小眼。
邹衍也不催,自顾自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又收拾了脏衣服放去井边洗,沈浥就又跟去井边坐着看他。
等洗完了衣服一抬头,才发现沈浥气鼓鼓的,像只蛤蟆。
邹衍失笑:“你怎么了?”
“我,我就要走了。”沈浥噘着嘴道。
“嗯,我知道啊。”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哦。”邹衍拍拍脑门,“祝你金榜高中?”
“除了这个。”
“那就想不到了。”
沈浥一肚子气都泄了,有气无力地瘫在井沿下面:“衍衍你果然心里没我吗?我可是你未婚夫啊,难道我要出远门了你不该嘱我‘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吗?”
邹衍笑他:“野花家花皆是花,花堪折时直须折。”
沈浥气急道:“那怎么能一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别的人再好我也不要。”
“我心里也只一个。”却不是你。
邹衍把沈浥送出门去:“一路保重,君日后前程似锦,我们,就此别过吧。”
第5章 第五章
沈浥走后,邹衍依旧出门摆摊子给人写家书写诉状,依旧按月收到“衍衍见字如面”的书信。
不久传来沈浥高中的消息,沈府整日里宾客盈门,再过月余又有丞相大人看上了沈状元,要招为女婿的消息,几乎满城轰动。
杏杏嗤笑,说道:“看不出沈浥居然桃花这么旺,明明你才是长得很‘沾花惹草’的不是吗,居然比不上他。”
邹衍淡道:“我只一朵烂桃花就足够消磨一生了。”
杏杏撇嘴道:“也是。”
那天正好是初一,邹衍揭开书画,开了壁橱,先上了香,然后坐下来说道:“他高中状元又成了高官的东床,你可满意了?”他叹口气,“沈浥倒也长情,多年来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只可惜你命薄,不然你们就可两厢厮守了。”
叹口气正要继续说,院子里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有人低声喊:“衍衍开门,是我!”
沈浥再一次因为婚事逃回来了。
进门看见墙上的壁橱开了,沈浥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红了,回身一把就抱住了邹衍,哽咽道:“衍衍,我们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带你走好不好?或者你带我走也行,以后日日我们都在一起,你不会再孤单,也不用半夜对着牌位说话了。”
邹衍拍拍他的背,说道:“你可是刚中了状元,大好的前程不要了?”
沈浥坚定道:“不要了!”
“那丞相家的女婿也不做了?”
“不做了!”
“丞相可不是你之前的先生,你这样是要连累家人也影响自己前程的。”
沈浥话语一滞,却仍红着眼看着邹衍,满是不忍、不舍。
邹衍推着他到壁橱前,指着那牌位道:“你看清楚。”
沈浥凝目一看,那牌位上面的名字竟是“邹衍”,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
“我不是邹衍,或者确切点说,我只是借了邹衍的身体,你听说过借尸还魂吧,我和他就是这样的情况了。我欠了他的,所以我给他供了这个牌位。我既然借用了人家的身也算是承了人家的恩,总要略尽薄力,就帮他照顾你一二。”
“好端端的骗我做什么?”沈浥只当邹衍故意逗他,可对方的表情太正经了,他嘴角勉强挂着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不可能的,那些信,我那些信都送到了的。”
邹衍取出一叠书信:“都是我帮他看的,然后初一十五上香时转述给他。”
“……”
“你可知为什么开始时你尚能收到回信,后来那纸上就无墨迹了?那是因为笔迹会不同。”
邹衍目光坦然,没有丝毫躲闪,逼得沈浥也惊疑不定起来,没错,开始时他是收到过回信的,写着字的回信,可后来就少了,偶尔收到一张信封,打开来里面只是装着白纸,他还给邹衍找过借口——许是害羞,不好意思言语了吧。
“我没骗你,之前的邹衍很喜欢你对吧,可你自回来后到现在,一年时间,可曾在我身上感受到哪怕一丝爱意?”
邹衍说起这个,沈浥就很不好总结了,他是主动的一方,只要邹衍不拒他千里之外,哪怕是给张冷脸也罢,只要他能看见他就怎么都是甜的,可他似乎从来没有细细思量过邹衍是不是喜欢他。
原来这一年来,他的衍衍笑也好默也罢都不是在表达“喜欢沈浥”这个意思啊,而“喜欢沈浥”的那个衍衍是“死”了吗?
沈浥面无血色,好半晌才找回神来,颤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