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分卷阅读6

    “你不会死的。”

    “别自欺欺人了,我会死的。三个月后,也可能更早。我会死的,你还要活下去。”

    日光透过窗户,在她们之间劈开一道明亮的沟壑,万千浮尘在其中游动。

    许蘋生静静看着她,一行眼泪从脸颊上滑落,悄无声息。

    “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我都听你的。”她看着万山雪,“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死。”

    万山雪松开手,偏过身不去看她,眼睛红了:“我没办法。”

    “求你了。”许蘋生从背后抱住万山雪,把头靠在她的颈窝上,“没人教过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不会,就按照自己想的做了。你原谅我吧,我都听你的,你别生气。”

    万山雪没有回答,许蘋生就把她的头掰过来,又把脸凑上去,额头倚着额头,轻轻说:“你别死好不好?”

    万山雪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

    “对不起。”她帮她擦掉眼泪,伸手抱住她哽咽道,“我真的没办法。”

    窗外,数只飞鸟衔着早春的花一闪而过,日光都被鸟儿带偏了方向。她们像一株共生的植物,融化在一屋暗影里。

    05

    在最开始,万山雪拒绝相信那件事。

    话本里,落魄才子邂逅忧郁小姐,潦倒英雄与失散好友重逢,孤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生母……人总是先不快乐,然后日子一天天地就会好起来,越来越幸福,世间五光十色的好东西会一样样出现,有条不紊。在别院的杏衣树下,她合上书,坚信自己也会这样。某一天,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会路过她那不高不矮、正适合跳上去的墙,带着她离开蔺京,天南海北,哪里都去看看。她可能会嫁给他,也可能告别他,偌大江湖、芸芸众生,她一个人继续向前。

    真的是这样。在那个夜晚,一个侠女跳上了等待已久的院墙。

    许蘋生站在墙上,月亮在她身后照耀着,又大又圆,在重重的杏衣深处,她看上去真漂亮。万山雪坐在阴影里望她,仰着头,知道自己将要跟着她走,天南海北,哪里都去看一看。

    她们去了遥远的云州,然后是平邱、晴山和其他很多地方。她们有一个小院子,一棵大树,一架秋千,一串风铃,还有许多花草。日子像水般徐徐流淌,一切都越来越好、越来越好、越来越好,跟梦中一模一样。

    像梦一样。

    可惜后来梦醒了,因为“那件事”。

    人先是不快乐,中间会快乐一阵子,然后接着不快乐。她坐在廊下听风铃叮叮当当,这样想。

    她不想接受它,她称呼它是“那件事”。它是她必须独自承受的痛苦和恐惧,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当她想到这里的所有在不久后都会离她而去,它又变成了孤独。但在漫长的发呆后,在许蘋生的眼泪里,她发现它不只属于她。死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死是她和许蘋生两个人的事。勇士无所畏惧,可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死就是最沉重的负担了,这样重,要每个人都沉甸甸地背负着。

    在她死后,许蘋生怎么办?

    她承受的,许蘋生也在承受。她可以解脱,许蘋生不可以。她害怕一分,许蘋生就害怕一分,而且在日后会越积越重,像曹师兄留下的那样。许蘋生不勇敢,那就她勇敢。说到底,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她逼迫自己想:死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要告诉许蘋生,死是一件多么平常、多么普通的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活动身体、清扫收拾;她让许蘋生陪她去街上四处游荡;她们一起在廊下晒太阳,一只蝴蝶飞过,她假作无意,说:“我想来世变成一只蝴蝶。”

    许蘋生眼睛红了,她连忙着急地去逗她。“你这么漂亮,我肯定傻傻地以为你是花,一直绕着你飞,叫你赶也赶不走。”万山雪凑过去抹掉她的眼泪,“咦,这是什么?是花上的露水!”

    许蘋生噙着泪笑出来。

    那之后,生活仿佛从沼泽地里腾起,照着旧轨迹行走,几乎和原来没有区别,除了许蘋生在家工作、她时不时要突然跌倒以外。她们一起做饭、一起打扫卫生、一起洗衣服,天气好时出去踏青,下雨时窝在家里吃蜜饯看话本。她常常假装不经意地提及自己的死。一开始许蘋生会让她别再说了,但慢慢地,当她在欢笑声间隙里突然说“我不想要棺材”“我要葬在河谷里”时,许蘋生不再打断她,只是突然收了笑容,看着她,很久很久,直到她若无其事地继续下一个话题。

    她好像慢慢不怕了,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许蘋生也这么觉得。

    也许她们只是假装这样而已。

    在深夜,当她被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唤醒,紧咬牙关,大汗淋漓时;当许蘋生选择相信道听途说来的“换寿”偏方,在破晓时分喝下一杯神符灰烬冲泡的茶时。

    当她们走上满是桑葚紫蓝色印子的台阶,到达寺庙,在佛前许下心愿后互相对视第一眼时。

    但她的动摇只是一瞬,她相信:死没什么了不起。她希望许蘋生也这样想。

    真奇怪,死亡让她们虚弱,又给她们力量。

    她不再去计算所剩的日子。话本不尽然都是好结局,故事就应该停在一个恰好的位置,不为人预料到,等那天来临时一切一定都刚刚好。可悄悄变长的白昼、街边叫卖的时令水果、秋千影子方向的改变、一种花的凋谢和另一种花的盛放……时间总是在不断流逝。

    转眼间,是邻居宋姑娘成亲的日子了,在初夏的好天气。

    鞭炮、绸花、大红灯笼、喧闹锣鼓、花轿、人群、欢笑。

    披着红盖头含羞带怯的新娘,骑在马上的神气的新郎。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着花轿穿过半个扶仁城。鞭炮碎屑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风一吹,漫天都是红雪。许蘋生和万山雪站在自家门前看热闹,猝不及防落了一身的红纸,头上、肩上、鞋面上,哪里都是。两人闭着眼伸手乱挥一气,等风停了,又互相为对方捡干净。许蘋生比万山雪高一点,微微低头,在她发间轻轻拈那些小红纸片,万山雪则替她清理肩上的。

    新娘坐上了花轿,迎亲队伍和人群浩浩荡荡地向远处走去,街上,只有鞭炮屑在地上被风吹得起起落落。许蘋生闻着刨花水的香味,问:“要跟过去看看吗?”

    万山雪仰起脸看她:“你背我呗。”

    等两人匆匆清理完,花轿早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许蘋生背着万山雪,顺着那点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前进。四周空旷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哒哒、哒哒,规律地响着。万山雪趴在她背上,两手环绕,忽然开口道:“你以后会成亲吗?”

    “什么?”

    “我说,”万山雪重复,“你以后会成亲吗?”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许蘋生向右走去。

    “问问嘛。”

    “不会。”

    “这么肯定?”

    “嗯。”

    “你还有好长一辈子呢,说太早啦。”

    “我不会的。”许蘋生踢开脚下的石子。

    “那你一个人老了怎么办?”

    “看着办。”

    “喂!太敷衍了吧。”万山雪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你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的人。”

    许蘋生没说话。

    “你听到了吗?要找一个喜欢的人,随便成不成亲。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这是我前十几年总结下来的人生经验,现在就郑重地传给你了!”

    锣鼓声越来越清晰,她们拐了个弯,新郎家就到了。花轿正被抬进门里去,轿角的红色流苏颤颤悠悠。有人坐在屋顶上扔喜糖,大家喜气洋洋地一哄而上,有的跳起来扑,有的蹲下来四处捡漏,小孩们像鱼一样滑溜溜的,在大人的腿间窜来窜去。她们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一把糖突然砸在了许蘋生身上。

    “……我有。”

    许蘋生低声道:“我有喜欢的人。”

    万山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松手,跳下来捡起了那些糖,剥开糖纸自己吃了一颗,咂咂嘴,又剥了一颗递到她嘴边。许蘋生就着她的手吃了,看着她转身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往回走,背影上盛满了细碎光斑,像易碎瓷器上的花纹。

    万山雪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就转过身,对她张开手臂道:“好累,你快背我。”

    许蘋生上前背起她,垂着眼,慢慢向家走。走着走着,许蘋生忽然停下步子,站在巷口通风处轻轻说,“你能尽量多留一会吗?”

    “好的。”万山雪在她耳边回答。

    她重新迈开步子,在吵闹欢笑中慢慢向前,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顺着脸颊流淌。万山雪在她肩上歪着头,轻轻用手擦掉了那滴眼泪。

    “爱哭鬼。”

    万山雪说。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夏意渐浓,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稍微站一会儿就要被烤熟了。许蘋生拿着盆往地上泼水,把全家和院子都泼湿了才停下。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提着篮子往外走。

    街上没什么人,连鸟都热得窝在树枝上不下来。她在太阳底下步伐匆匆,偶尔停下来擦一擦汗,马上又继续往西面的河谷走。现在正是开若晓花的时节,河岸边大片大片的小白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落了霜的草地。她跪坐在地上摘花,不一会儿就装了半篮子。

    这段时间来,万山雪的身体越来越差,频繁而剧烈的疼痛让她吃不下饭也睡不好,人很快就瘦脱了相。许蘋生看的着急,更加没日没夜地拼命赚钱,却依然负担不了镇痛药的药费。一日,万山雪喝了家里最后一点药,问了日期,便道过几日若晓花就要开了,书上说这花入药也有镇痛之效,而在扶仁,若晓花漫山遍野都是。

    许蘋生听了后高兴坏了,每天挎着篮子在河谷边转悠。万山雪笑她像在等猪崽长大,她也只是抿嘴笑笑,第二天一大早接着去等花期。

    没出几日,漫山的若晓花都开了,目之所及都是茫茫的雪色。她摘满一大蓝,压实了又盖一层,兴高采烈地回去煎药。万山雪喝了药,气色虽然仍不好,但到底比以往多吃了几口饭。许蘋生一见愈加辣手摧花起来,天天都兴致高昂地去河谷,拦都拦不住。

    霜地上渐渐显了一片绿,篮子里实在装不下了,许蘋生站起来拍拍膝盖往回走。

    回到家,万山雪却不似往常在床上坐着,正站在廊下仰头看鸟窝,一见她来了,笑道:“你摘花就摘花,怎么搞得全身都是草。你过来,我帮你把背上的草弄掉。”

    许蘋生放下篮子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问:“怎么下来了,快躺回去。”

    “老躺着太难受了!我今天感觉不错,就下来走走。”万山雪摘下草吹掉,把她往屋里推,“你头发都没梳好,后面还留了一缕。就算是侠女也不能不好好梳头吧!进去坐好,我帮你梳。”

    许蘋生被她连推带赶地摁在椅子上,刚想说得先去煎药,一扭头看见她边哼着曲边去拿梳子,不知为何就说不出话来了。万山雪站在她身后握着把头发细细梳着,又替她重新盘好发髻,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出门从篮子里拿了朵花,比划着别在她发间。

    “送你的胭脂呢?你都不用。”

    许蘋生从身上掏出后递过去,万山雪打开盖子点了点,伸手在她脸颊和嘴唇上轻轻涂抹。许蘋生屏住呼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和微合的睫毛,窗外的日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层毛茸茸的轮廓。

    万山雪抹好了,捧着许蘋生的脸道:“嗯,好看!以后要天天用!”

    “累不累?先躺回去吧。”许蘋生站起来,“我去煎药,你先睡一会儿,等下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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