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75

    占地不小,夏日能为书院供应菜蔬。

    “左大人照料得宜,很好。”时御额上覆汗。

    钟攸抬手揉他发顶,他就低首由着先生揉。

    “再等几年。”钟攸说,“我们也搬去山上住好不好?”

    “嗯。”时御捉了他的手,送在唇边啄了啄,“再种一院月见草。”

    钟攸侧身,对时御认真地说,“我时常忘记对你说。”时御听着,“嗯?”

    “心悦你。”钟攸说,“心悦得不得了。”

    时御虎牙一闪而过,伸颈吻了吻他。

    “我时时都会对你说。”时御抵着钟攸的额,“说不尽、道不完的心悦你。”他手指虚虚划过脖颈,仿佛带着绳索,拴在钟攸掌心,“说到黄泉地下,说到白骨成灰,不论何时,我都心悦你。”

    心悦你,很欢喜。

    一杯酒或许能浇灭志向,一死别或许能隔离永远。但在这里,在日子里,这份心思难以被琐事殒没,仿佛是枝头的芽,这一世都迎风在胸口,春来春去,久经不殆。

    苏苏大婚红妆十里,她的叔叔们排成一溜,各个都是出挑。榕漾最为舍不得,站在阶上看阮家花轿来接人,泪眼朦胧的抽噎。朴丞不仅要哄胸前被炮仗惊哭的小崽子,还要安抚他家岁安。

    “又不是见不得了。”朴丞低眉顺眼,“就挨着门口,啊,你想见我日日都带你去。”

    “你又骗人。”榕漾抽鼻子,“咱们还得回靖陲,哪、哪能一直待在这儿。”

    “你要是想。”朴丞说,“咱们就不回去了。”

    “大、大人敲断你的腿。”榕漾说,“靖军得罚、罚……”

    “哎呦我的祖宗。”朴丞赶忙给他顺背,“你这先缓口气儿,别苏苏还没出门,你就先晕过去了。”

    “我就是心里难受。”榕漾哽咽,“好好的闺女说走就走,转眼就成别人的了。苏苏出生那会儿,才多大啊……”

    “十几年说过就过。”朴丞把挂胸前的小崽子翻背上,“你可得好好珍惜我,说不准哪天就没……”

    榕漾哭得汹涌,朴丞堪堪止住话音“……别哭了啊。”他压低声,“看着我疼。今日最舍不得该是师兄,你看他能哭吗,顶着苏渡川的名,再怎么难受也得撑着。”

    两人一起回头,见人模人样的师兄依着他夫人,一脸欲泣。

    朴丞:“……”

    今日排场大,苏舟是倾尽了全力为爱女铺就一场盛礼。各方来客云集,前堂有少臻和放了小崽子的朴丞接酒,外边有榕漾和苏舟礼迎各方,席间有蒙辰和贺安常压宴,盛极一时。

    “下一杯你接。”少臻席间同朴丞皱眉,“我须缓缓。”

    “看来你在京都几年也没长进。”朴丞嘲笑,“你们京官行不行,就这点量还敢下巡靖陲?”

    “敢情你们下巡就是喝酒?”少臻冷笑,“你们靖军敢往京都喝杯茶吗?”

    “闲话少说。”朴丞接过酒一饮而尽,博了个满堂彩,翻下杯,长呼出气,“咱俩今日谁也跑不掉。”

    今儿喜庆,不能常皱眉。少臻跟着接酒,一杯一杯下去,有些头重脚轻。朴丞扶了他半身,也有点醉意,但这席还没迎完,稍后还得陪栾岫兴轮一圈。

    “稻儿没瞧出来。”朴丞指给少臻看,“人喝到现在脸都没红,这小子深藏不露。我们做叔叔,也得甘拜下风,到底是年轻人一-唉,少臻,原来我们都算不得年轻人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恍若昨日,书院时光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就都已到了这个年纪。

    “你从来就不算是年轻人。”少臻抬起手松着领口,“你那是长河镇的小霸王,书院天字号的混球。”

    “酒后吐真言。”朴丞推少臻一把,“你给老子认真说一一你是不是不想岁安跟我?那会儿总是掺和。”他点了半天,才挤出一个词,“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做兄弟。”

    少臻冷冷地、轻轻地对着朴丞“呸”一声,“岂止是不想,根本是烦死你了,成天惹是生非。你自己摸、摸着良心。”他把朴丞手按朴丞胸前,“你连累岁安多少次了!”

    “哈,”朴丞挑眉,“岁安,就好我。”他拍了拍胸口,露了个异常傻气的笑容,“我也好岁安。”

    “是是是。”少臻捂耳朵,“你都他娘的念了一辈子了。”

    “我念到你入土!”朴丞靠椅子上,闭目道,“你可别死太早。”

    “不劳操心。”少臻倒酒,“我找算命的说,我这是长命百岁的福气。你吧,你就先愁你自己吧。等你百年之后,岁安可就还是我兄弟,我们还能游学读书……还能回书院入讲堂……还能……还能在破庙里丢石子。”

    还能回到少年时。

    我们还能再共度一生,称兄道弟一辈子。

    “你想得美。”朴丞睁眼,“岁安是,是我的。”他得意洋洋,“我的。”

    少臻叹气,觉得跟这人没话可讲。两个人却还是肩并肩,如同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兄弟四个肩并肩一样。

    “我以前很害怕。”少臻撑额,醉意十足道,“师兄……那会儿,我害怕他撑不过去,也后怕那日你和岁安如果也沾上了怎么办。”他难得这么讲话,他道,“我们四个人……不能缺位。”

    “怕什么。”朴丞仰头,望着屋顶,“师兄不是谁都能当的,老子的师兄更是……没什么可怕的。”

    “我预料你会去靖陲。”少臻垂眸,“从书院离开,由……由你爹十八相送,大少爷一路游乐,到靖陲玩尽兴了再回来。”

    可没人预料,当朴丞真的走的那一天是无人相送,孤独上路。

    “没法,老子属兔子,天生跑得快。”朴丞扯了唇角,“我也这么以为过。”

    两个人静了静,周遭热闹,倒显出一份独特。

    “我以为你会去徐杭。”朴丞瞟少臻一眼,“你却去了京都。”

    “我也以为自己会来徐杭。”少臻拍拍荷包,“挣很多银子,日日活在银子里,吃得饱饭,逍遥自在。可老天怎么能轻易随我愿呢,他向来看我不顺眼。”

    朴丞闷声笑,少臻也笑。

    “是因为钟如辰吧。”朴丞偏头,挑衅地笑了笑,“浪子的凌云壮志改变了小叫花的方向。”

    少臻没说话。

    “从你俩凑得近开始我就知道总有那么一日。”朴丞抖肩,雀跃道,“怎么?至今没拿下来吗?”

    “不一样。”少臻放松地拨弄着酒杯,“京都钟嫡少,哪能由着他当真不娶亲。”

    “行了吧。”朴丞啧声,“我去趟京都一拳头下去,贵门嫡少能随便砸中俩。这名头不值钱,也不稀罕。钟子鸣是什么出身?那是江塘打渔的。”

    两个人又好一顿笑,朴丞比划了下拳头,“你如今是三品京官,直属今上,执掌大理寺。他钟如辰青平布政使又如何?没见着青平最厉害的布政使还在靖陲老实守家呢。啊,前些日子还贬级了是不是?品级还没你高。”

    “家里不讲究这个。”少臻说,“你跟岁安还在家讲这个吗?”

    “我倒是想讲。”朴丞无力地比划一下,摊手道,“但他是我大老爷,哪敢提什么品级。你都不晓得,他先前还说要休我呢。”朴丞指着自己,“他有种,我都差点磕个头求他高抬贵手。”

    少臻笑骂一声,朴丞无可奈何的说,“如今还要我带小崽子,我上辈子欠的债都还给他一个人了。”

    “可见霸王多是要偿还的。”少臻倒干净酒壶,和朴丞碰掉最后一杯。

    榕漾回席时朴丞就黏过来了,明明只有三分醉,也要装成七分。榕漾哄着他,两个人在席间虽未做任何亲昵的举动,但目光相接间的气氛骗不了人。少臻陪坐了一会儿,终于能脱身到院里去透透气。

    他站廊下,撑在栏杆上吹风醒酒。暮色苍茫,喜庆的红色随处招眼,他在这热闹之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方才的话。

    他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又为什么会觉得无法面对钟燮?是真的猝不及防,还是心底早有念头?他能说服自己,至今十几年,他从未对钟燮有过任何“师叔”以外的心思吗?

    完全不行。

    逃避只是拖延。

    少臻苦恼地抱头,看栏杆下的池水平澜,内心却波涛汹涌。红灯笼摇曳,清风徐来。少臻背对着喧杂,仿佛间隔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什么都不能使他真正轻松一些。

    他看似有所目的,实则一直在迷茫地跟随别人。他年少的时候面对钟燮,仿佛看着一座逐渐崛起的山,这使他蠢蠢欲动,也使他跳出“赚点银子,逍遥过日子”的念头,转而真正开始入世,生出“愿生尽所学,奔走大岚,愿尽肝胆,以效前贤”的志向。

    他是敬佩钟燮的,虽然口中从未提过。如今那条打破“敬佩”的线就近在眼前,他却只敢用逃避来躲闪。

    孤途多年的人要正视、明白从此人生将会多一个人的参与,对少臻而言绝非轻易之事。他子然一身长成少年,混迹泥潭的时光不长不短地永远存在记忆中,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就算是榕漾,也只是兄弟之间,而兄弟绝不会渴望更进一步,进到他从未被人见过的地方。如果他承认了钟燮,那么从此他将开启一切,任由钟燮出入在他胸口心上。明明害怕惶恐却又无能无力,只能把自己一生的信赖交于这一个人,并且渴望得到他的回应。

    这实在是最冒险的事情。

    然而世间伴侣正是如此,非坦诚炙热不能到如此地步。

    少臻的逃避归根到底,只是一句害怕而已。

    他怔征地望着水面,其实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是这样一个胆怯的人。

    (六)

    钟燮来晚了。公务缠身,到时只赶上了同钟攸闲话两句,匆匆用了晚席。朴丞挂着小崽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才醒,跟他在一桌埋头填肚子。

    “只只也在后边吗?”钟燮问。

    “不知。”朴丞给小崽子喂牛乳,“在吧,能跑哪去,就这么大的地方。”

    钟燮看了一会儿,衷心道,“你干这事真是门清儿啊。”

    “嘶。”朴丞烦道,“你俩还真是,净拣人不乐意的话说。我好歹也是靖军那什么,怎么讲得我跟奶孩子的妇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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