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52

    那洞门一合,连条缝也没留。

    钟攸站阶下,等了半响。里边果然又出一舟,坐着的正是钟泽。

    “南下棘手,家里边的生意备受牵制。父亲有所顾忌,也是情理之中。你难得回来一趟,竟连坐也不坐。”钟泽斜靠垫上,倒了酒,递给钟攸一杯。他腰间的短玉笛通透,滑在袍间得了份风流。

    “四哥担待。”钟攸接了杯,不怎么提方才之事,只闲聊道:“我那院子还在?”

    “早拆了。”钟泽耸肩,“二哥要改山水园,正冲了地。”

    这舟指了地方,穿了桥一路走。这会儿天色早晚了,水上挂灯笼的船舟多是花街上的姐儿。

    钟泽挑帘瞧了会儿,道:“晚上没地方住是不是,走,四哥带你去好地方。”他道:“好容易庶出的东西翻了身,全当尝尝什么滋味。”

    他带钟攸上了条大船,直上二楼。二楼通畅,四下垂纱,江塘还没下雪,夜风吹过来挺冷。这里边薄衫俊俏的姐儿和哥儿都有,钟泽应是常客,有立屏赏夜景的贵座。

    这座里早候着一男子,脚踝上挂了铃铛,走过来贴钟泽身上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响。钟泽在人腰上掐了一把,推向钟攸这边。

    “今夜伺候你攸哥哥。”

    钟攸见人来,肩上先一阵疼。他还记着那会儿时御给啃的力气,立刻抬手阻了,道:“四哥留着,我不好这口。”

    “奇了怪。”钟泽由人给捏着肩头,对钟攸笑道:“你原先不对姑娘没兴趣吗。”

    “我这人。”钟攸笑了笑,“要看是谁。”

    “听这意思是养人了。”钟泽应是极其喜欢这声音,将人脚踝处的铃铛爱惜抚动,只道:“那也好,左右是出去了,谁也管不着。父亲也管不着。”这句话得了他的乐,他笑道:“我呢,今就给你一句实在话。别费心了,父亲不会放手烟粟。”

    钟攸压了茶进胃里,缓了一会儿,才道:“这我明白。”

    “明白你却来了,这是还有后招。”钟泽含了人喂的葡萄,仰身叹道:“钟攸,你有胆。”

    “后招称不上。”钟攸慢吞吞的挑着菜。他一日未食,正饿着,菜里有青菜,他不喜欢,但这会儿没有时御,他只能皱眉吃了。

    “四哥给声劝。”钟泽舔了甜汁,侧目过来,“别再踩父亲的线,上回是有侯相,这回可没谁再替你担着命。二哥那样的,父亲照打不误,我们这样的,父亲弃之寻常,就是失手弄死了,他也不会眨下眼。”

    “这我也明白。”钟攸拨了饭,“但禁烟我是认真的。如今抽食烟粟何等严重,再妄自逍遥就说不过去。正巧了我也劝四哥一声。”

    两人对视,约摸半响,钟攸笑道:“纵欲虚身。”

    钟泽闻言大笑,腰间的短玉笛没进馨香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一宿无眠,钟攸到底自寻了个客栈,没住那靡声处。夜半挑灯,他在烛下奋笔疾书。纸间墨迹掠的飞快,待一纸满页,他又续抽了纸张,上绘钟宅宅院图。

    今日一访,让他将过去忘记的院子都记起来了。他细细在纸上描绘清晰,着重落笔在他曾经的院子。

    这里,钟泽说由着钟訾扩充园子给拆了。只怕拆是真,扩充园子是假。钟家积了那么多的烟粟,必不敢搁在外边,只有屯放在宅子里,让钟留青时刻把握住,他才能放心。

    院子拆了,还是早拆了,说明烟粟早就由钟留青一人压在手里,那么先前暗地里流入青平的私货是从哪里来的?

    是谁在钟留青的眼皮子底下,藏着另一批烟粟?

    海商?南下?知府?还是——钟家内化,有人瞒着钟留青在擅自操纵私货?

    钟攸停了笔,他靠椅背上,闭目慢慢想。

    海商来了,从徐杭进来,先带来了琉璃,可不稀奇。然后间隔极短,烟粟就出现了。

    海商为何要如此殷勤?

    接着,徐杭先争夺起来。海商挑的地方很好,徐杭正是诸商相争的时候,一个烟粟,就能轻易挑起恶斗。

    海商为何要挑起徐杭混乱?

    再接着,烟粟进了江塘。徐杭得了甜头,钟家必不想落人于后。时机正好,简直是天赐良机,钟留青肯定不会放过插手烟粟的机会。

    海商为何如此了解钟留青?

    钟攸睁开眼睛。

    是了,他在京都提及了塘靖运河,很快,海商的玉琉窗就进京了,紧接着,烟粟就来了。国库不足,南下的商贾填补,商贾不足,新来的烟粟就添暴利。这简直是送到头边的枕席,给了大岚开运河的机会。运河开凿,工程浩大。大岚要投入的精力几乎是全部,人力尽投、钱财涌砸,所经各州都要让路。长河转渠,势必要耽误府州官道,阻碍河路船运。

    精力居中,南北疏忽。各道堵塞,传声缓慢。

    如果此时,海商从南下入国,大苑从北上越界。中段拥挤,阻塞两头。靖陲拿不到南仓的粮草,南下等不及北上的兵马,上下皆乱……而京都只有京卫司防守。

    钟攸确定。

    京都,江塘,藏有外人的内鬼。并且这个内鬼,与他打过交道,既熟悉钟留青,又了解皇帝的脾性,就藏在他曾经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谁呢?

    第52章 箭嘹

    那边同样未眠的周璞上火了。

    徐杭所谓的暴动实际是由商盟争夺烟粟起的头, 一连卷进数位大商, 都是要捉拿入狱的。可商盟在徐杭横行,连知府都要承让三分,周璞抬不动徐杭府兵,已经被逼到无计可施的地步。

    他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底蕴虚薄。

    这已深夜, 周璞还在外边。烟行又烧了一处, 纵火犯寻不着, 就只能算在他办事不力上边。京都也在催, 他好像陷入两难之境,当日在殿上的慷慨陈词都是笑话。

    “大人。”跟着的小侍捧上水, “喝点水歇一歇吧。”

    周璞接了水,仰头一饮而尽。他道:“府兵来了吗?”

    小侍面露难色, 踌躇道:“约是……还没收到消息。”

    那不可能。

    周璞掩唇咳了几声, 他连日来回奔波,当下有些体力不支,扶了边上的残壁缓了会儿,知道府兵是不会来了。

    “呈墨。”周璞咬唇,“我再书,请旁府出兵来。徐杭不行,还有江塘,江塘不行,还有山阴。这暴动……”

    话还未落,那后边陡然爆响。房顶冲翻,墙壁轰塌的砸下来。周璞正站在边上,未及躲闪,已经被断木砸中。夜里的啼哭声惊宵,这爆声足足响了七八下,震耳欲聋,塌了几乎半条街。

    周璞被压底下,耳边嗡鸣,他喉里呛着血味,人扒在灰里,在昏迷前喊着:“撤民!叫府兵撤人啊!咳、府兵……”

    可是谁也听不见。

    夜船停泊,无声无息地密布在徐杭港湾的船占据了海面,载满了不曾见过的面孔。爆声一起,徐杭府兵才闻声,从海上来的刀刃已经伸到了颈边。整个徐杭竟然丝毫不察,就被对方割断了咽喉。

    烟粟焚烧的味道横蹿弥漫,舔过的刀口淌了血进去。

    有人按捺多时,终于动手了。

    辛明猛地摔下急报,砸在底下督察院御史们的脸上,他道:“海夷来犯,海商已经流窜到了腹地,直到今天,督察院也没察觉不对!你们年年下巡,督察地方,都是在混迹差职吗!”

    底下跪到一片,督察院连个屁也不敢放。可这能怪他们吗?他们年年下巡没错,可徐杭特殊,港口督察不归他们职责范畴,那是要经徐杭知府手底下的文书,徐杭要和海商做生意,他们如何阻拦?他们能阻拦吗?

    侯珂率先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撤民援兵,老臣恳请,求调山阴军!”

    靠徐杭府兵根本抵挡不住,从来就没有人将徐杭当作过边沿,徐杭府兵都是泡在蜜罐的空架子,那是混饭碗等死的地方,若是顶用,徐杭也闹不出暴动。而此刻调兵,自然是山阴上策。山阴有平定王,又沿长河线,能够迅速南下,平定局势。

    但辛明不动。

    暴怒过去,他就露出异常冷静的地方。他固然刚愎自用,却不是傻子。

    “急调青平军。”辛明飞快道:“山阴军屯守腹地,备阵在后,以备万一。发急告通往靖陲,命吉白樾、吴煜严盯大苑,立刻在柔回增添靖军守卫。如果大苑有异动。”他一顿,压下声音:“就传朕的旨意,往死里打。”

    海夷敢泊船进犯,绝不会是一时兴起。南下局势一乱,北上如果松怠,紧跟着来的就会是大苑。如今长河通畅,京都供得起粮草。此时不得不后怕,如果这事等到明年,明年正凿修运河的时候,还有这般的底气吗?

    周璞醒来的时候,眼前恍惚。他看见昏暗中有人拧巾帕,贴在他颊面时有些疼。他还未醒透,似乎唤了个字。

    钟燮没听清,以为是在叫自己,给他擦着伤口,应道:“纯景?”

    周璞眯着眼里光芒倏地熄了。他缓了疼,才微微笑起来,道:“如辰,青平军来了?”

    “昨晚就到了。”钟燮坐下在他榻边,面色沉重,“海夷杀了知府,我来时徐杭已经失守大半。百姓逃亡,船只不够,已经发现有数条船被凿穿了底。海夷有内应。”

    “船进港口没有听到任何警声。”周璞颊边被划伤,说话间抽疼,可他还惦记着撤民一事,问道:“船不够,征用商船了吗?”

    钟燮停顿,沉声道:“商贾已经跑没了,留下的都是废船。青平军搜查时在商盟仓库里发现烟粟堆积,一半都潮了,之前却依然在向北边卖。”

    “那都是江塘钟家供的货。”周璞抬眸盯着房顶,问道:“禁烟令下来了吗?”

    “年后吧。”钟燮靠后,也仰头望房顶。他道:“现下这里起了战事,什么都要推后。运河提策已经作罢,来年是动不了工了。”

    周璞低声:“可惜……可惜当年白鸥一腔热血。”

    钟燮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着,等外边有人来寻钟大人的时候,钟燮才起身,他要转身时顿了顿,问周璞:“江塘是白鸥去查的?”

    “圣上钦点,推不掉。”

    “是他也好。”钟燮为屋里点上了烛,“这会儿是他总比别人让我放心。”烛光一亮,他就往外去,道:“你休要下地,有人候着,我晚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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