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51

    苏舟缓缓笑起来,他道:“休剪成狗啃样。”

    可剪完了,钟攸先叹道:“你六哥这手艺,早知道还不如为师来。”

    发不可多剪,时御只剪了结处。苏舟抬手抓了把短了些的发,露出袖口的手腕捆痕深刻,磨入皮肉。时御看得清楚,手底下再次揉了揉他发顶,道:“温了汤,嫂子送来的。等会和先生一道喝完。”

    苏娘子来见着人,一直没敢掉眼泪。直出了门,人藏在厨房里捂嘴哭得心碎。苏硕揽了人安抚许久,才又进的屋。

    没人提烟粟,也没人提许兰生。

    苏舟才出来,身体虚,还没去上课。蒙辰将人接到蒙馆里,就养在自己那院子里。他每日晨起带着苏舟在院里打拳,每日陪着苏舟食汤进补,休憩前在院里听苏舟念书。蒙辰舍得自己骂这些徒弟,却舍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好。苏舟最小,他一直都当作孙子养。

    可这小孙子,突地就从一只毛猴,变得寡言安静。午时空闲,蒙辰偶尔能见苏舟坐廊下发呆。

    钟攸行程在即,书院课试一过,就给放了假。他这一拖再拖,硬是将日子拖到了十一月底,京都来催了两次。钟攸就压在第三次前,应了出发时间。苏舟一事后,蒙辰一改前态,强硬压制烟粟通行,朴松才的烟行硬是关掉了,两方正是僵持期。

    初冬凉飕,枯枝刮风。

    这个日子里,许兰生红妆登轿,将嫁也。那一路囍字高贴,隔着墙院,也听得清楚。

    苏舟披发坐廊下,拥了只暖炉。

    不知谁喊声“起轿喽”,顿时稚子同呼,欢闹沸声。

    苏舟望着那遥远的院廊尽头,门缝这样的细,又那样的小。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姑娘凤冠霞帔,眉眼轻笼的样子。

    两道墙,三出门,一条街。他爱的姑娘就在那里,盛装登轿。由另一个男人牵着,从此步入他乡,与他这一世,再无瓜葛。

    风簌簌的刮了叶,苏舟给自己沏茶。这一手是先生才教的,热袅烟气一冲,他的眉目就湿漉清晰了。

    两杯茶。

    风拂茗烟,苏舟抬手抿了其中一杯。外边笑声轰响,他垂望着茶,看涟漪波荡。

    院里寂寥。

    轿子开始动,吹打与欢笑皆同往。红帘摇晃,轿里的新妇盖头荡动,不知怎的,滚出几滴水,砸在素白的手背,消失嫁裙上。

    没有少年郎来追轿,没有新嫁娘提裙跑。

    苏舟坐到天地安静,他的茶还没有喝完。廊下空荡,他喜欢这空荡。

    风吹,吹掉了叶,吹落了雪。

    门突然叩响,吱呀的被推开。钻出了榕漾带绒帽的脑袋,约是跑得急,脸上还红着。他扒在门沿,望着苏舟,应是在分辨,突然呼啦的推开门,红着眼跑过来,大喊着:“师兄!”

    这小子一个扑腾扑上来,苏舟幸推开了茶盘,自己被他扑了个摇晃。榕漾扒着苏舟的脖子,放声哽咽道:“师兄。”

    “诶。”苏舟拍他胳臂,笑着应,“诶。”

    后边跟着的朴丞扛着书,满头是汗,追着道:“你,别扒,下来。”

    榕漾揉眼睛,他坐在苏舟身边,对朴丞抽咽着认真道:“你又摔书,先生这书不能摔。”

    朴丞搁了书,坐另一边。他这一路都鬼鬼祟祟挡着胸口,当下猛地拉开外衫,一只黑白花的幼猫喵一声跳到廊木板上。榕漾啊呀一声,就忘了说他。朴丞对苏舟打了个响指,得意道:“这可是老子接生的。”

    少臻最后合了门,闻言呸一声:“听他糊弄。这猫是他缠人家李文敬得来的。人本不给,他比着拳头问别人还做不做同窗。”

    苏舟抱了猫,这幼崽还小,捧在手里轻巧,却热乎乎的鲜活。他道:“你要人家的猫干什么?”

    “给师兄养。”

    “给榕漾养。”

    两侧的人同声一滞,少臻居中道:“给书院里边养,反正先生也不拘。”

    苏舟搔着小猫颈,道:“也行。”又问道:“老师已经准备走了吗?六哥也去吗。”

    “先生说很快就回,让六哥守家。”榕漾偏头逗猫,“叫它什么?”

    “傻漾。”朴丞撑后,非常不羁的半曲了他的腿,叹道:“我好饿,这雪都下了,咱们什么时候用饭啊。”

    “午饭你吃的最多!”少臻难得暴躁,他跳脚道:“你把先生做的牛肉都吃了!”

    榕漾凑过来,小声对苏舟道:“师兄,我这儿还藏了一包给你留着呢。”

    那边的朴丞倏地抬手捉了他后颈,冰凉的手插他领里,挑眉道:“好啊,你给师兄藏!”

    院里雪细细下,苏舟听着声,一直笑不停。那边榕漾被朴丞捉着欺负,少臻才坐在他身边,道了句。

    “今年元春你要是愿意,咱们跟先生一起过?”

    苏舟反手盖上了空空如也茶杯,道:“那就这么着吧。”

    第51章 内鬼

    青平下了雪, 江塘还旋着叶。

    钟攸没接朝廷的督察授命, 他只是以“儿子”的身份往江塘来的。不想只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再站在江塘繁华时,已经恍若隔世。

    钟攸乘了只舟,晃着往钟宅去。秃柳垂水,花鸭戏水, 两侧灯笼高挂。他这一叶薄舟, 只余着一只烛灯。

    钟宅高顶洞门边有人问道:“来客何人。”

    钟攸褪下罩着的绒衫, 道:“钟攸。”

    守门人一愣, 几步到阶下,见着钟攸的脸登时露出惊愕色, 他道:“小、钟公子。”

    钟攸已摔了在钟家的牌名,不上牌者非钟家人, 再叫他一声小公子不合适。

    钟攸递上名帖, “不才沧浪白鸥,前来拜会钟家主。劳驾了。”

    守门人接着帖,赶忙唤人乘着家舟往里送。他不敢让钟攸在门外等,却也不敢未经令就让钟攸入内,只能迎钟攸上阶,退到歇脚厅里候着。

    钟攸一路入内,两侧目光纷乱。

    当日那一场内院风波,想来已经愈传愈离奇。但钟攸往年在家时,旁人看他也从未寻常过。

    他是钟宅的异类,自称呼就能窥见一二。钟留青八个儿子,那是外边见着的,钟攸不巧,不算在内。他到钟家时,岁已五六,往上有正房两位嫡公子,往下有两房三位庶公子,他不在嫡不在庶,只能叫一声小公子。这不算身份,钟留青没给过他任何身份。他这一声“公子”,是当年钟鹤杖责钟訾为他挣来的,而后那么多年,靠的是他在外念书的名头。

    歇脚厅的茶才上,钟攸未及喝一口,接他入内的家舟就来了。钟攸登舟,穿洞门入院。到了钟留青院时,入垂花门需检摘利器。

    这是钟宅规矩,每一日前来请安的诸人都要过这一规。

    钟攸伸臂时,见游廊下已有人坐着。灯笼挂的亮堂,他看得清,那是钟訾。钟訾还坐椅上,旧伤未愈,足见钟留青那一次的打得狠。

    正房阶下边站了诸多人,有钟攸眼熟的,也有钟攸未曾见过的。让他意外的是,居中站最前边的,竟然是老四钟泽。

    一年未见,风水轮流转。嫡出的钟訾下去了,庶出的钟泽就上来了,站在钟留青跟前的人,永远不会定着是谁。

    无人说话,无人叙旧。所有人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钟攸,仿佛这是个唐突的外来人。

    钟攸从容自若的理了衣,踏下阶去。

    钟泽半退一步,让出正堂的视线。堂上坐着的钟留青正斟茶,热腾一起,朦胧了他的容样。

    “沧浪钟白鸥,叨扰钟家主。”

    钟留青指尖翻杯,茶袅一吞,就泼在了地上。他没抬眼,想是连钟攸看也不想看一眼,只道:“打哪儿来的。”

    “青平。”

    钟留青扳指轻拨转,他倚在椅上,缓道:“青平的人,往我这陋室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钟攸道:“是奉命而来。”

    “一无官职,二无钦旨,却道是奉命而来。”钟留青杯磕,“这个命不值钱。”

    “开门见山。”钟攸平静道:“江塘烟粟畅通南北,徐杭商盟皆系钟家主。如今徐杭暴动,海商隐晦,烟粟有疑,小钟大人于朝殿之上推行禁烟令,不知钟家主,可曾听闻。”

    “烟粟往北,是朝廷给的路。”钟留青道:“倘若没有京都圣旨,谁说的都不算数。”

    “烟粟瘾病,如若流入王宫,传之圣上。其罪谁担,是家主来,还是钟家来?”钟攸早料得此行不易,道:“如今海商言辞闪烁,钟家还有急流勇退的机会。”

    “机会向来是人为。”钟留青拨盖,道:“既然开门见山,就该坦率直言。商人重利,要钟家收手,那这亏损的生意,该算在谁头上?”

    钟家只能自吞,朝廷是断然不会补给。国库若是充裕,也轮不到这些商贾来支撑运河。钟家为拿下烟粟货源,对海商是一掷千金,并且与南下商盟撕脸坏了和气。如今说东西不对,要钟家收手,钟家若收了,一时间元气重伤,就成了众矢之的。

    可不收手。

    在钟攸看来,就是死路一条。烟粟的瘾病有多危急,他如今最明白。这样的东西流传大岚,上瘾者无数,蔓延飞快,若再不禁烟,其害难测。等到皇帝明白是有人借此晃动大岚,如今的劝戒词,就是明日的屠杀刀,钟家首当其冲。

    “退之尚有余地。钟家除了烟粟,各行皆有外铺,纵然南下挤压,也还有重振之机。”钟攸沉声:“只要钟家带头压货退身,来日天怒倾泄,这其中圣上还能惦记着些情分。”

    “你。”钟留青抬指,隔空点了点,道:“言至于此,我已明了。既出我钟家门,就非我钟家子,恕不久留。阿泽,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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