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19

    钟訾聊着聊着,忽道:“燮哥从京都来,想是没和钟攸见一见罢?”

    钟燮筷不停,只道:“白鸥不是回江塘了吗。”

    钟訾拍了大腿,露出十分可惜的模样,道:“那你可是不知了,他回家大闹了一通,老太太都给气病了。”又叹道:“你说他什么不好,非得对父亲直言自己有那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接不得生意,也撑不起厚望。父亲如今待他给予非常,他这般讲,可不是得气死人!”

    钟燮一顿,“他,他当真这么直言出来了?”

    “父亲如今还在榻上病着呢,老太太也起不得身。”钟訾撇嘴,“燮哥,不是弟弟多舌。他本就是那么个出身,家里让他跟着大哥进京,可是给了天大的厚待。他如今来这么一遭,那当初何不知直接送条狗去!如今也能起点用处。”他又道:“此事想必燮哥也不知晓罢?”

    钟燮的筷猛然砸在碗碟上,他定定的盯着钟訾,叫钟訾面上冷汗一出,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燮哥,弟弟就是为你不平。你说你与他是什么交情,他可曾对你讲过这话?这些年你们好到穿一条裤子,如今这话要是传出去,外面得诽议成什么样?钟老若是动怒,我等可是说不清楚啊!”

    钟燮已经站起身,他用那垫袖的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砰地拍在桌上,对钟訾道:“你今日来,若为了靖陲运河的事情,我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不了主,求四叔另寻高人去。若为了白鸥的事情,我也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得了主。从结交他那一日开始,我就是敬他服他这个人,不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都挺他这一辈子!你们兄弟混账,背地里搞腌臜是没落在我手里,也是他不当事,但敢再在我面前说他一句不是。”

    他撩袍一脚踹在椅上,哐当一声震得钟訾肥肉抖三抖,他冷声道:“我就他妈的当你不是东西,揍得你连爹也认不得!”

    说罢袍子一摔,转身推了门就走。钟訾追了几步,扶在栏杆上对他告罪。

    “燮哥!诶燮哥!弟弟就是嘴欠!您当什么真!您——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出来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一头闷出去,走出了好远,才发现自个走反,又只得调头转回去。

    结果走几步,就撞了个人。他反手一抓,就抓了准。一看脸比长河镇的那个小贼还小,又沉了脸松了手,叫人不要干这事,就放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

    钟燮沉默着站在人群里,突然胸口憋得慌。他憋的时候多了去,可这一次,却是为了钟攸。

    他知道钟攸的处境,自然也明白这样一番话出了口,这天下之大,钟攸便是彻底没了归处。

    可是他就是觉得不甘和愤怒。

    他心道。

    京都三千学,那么多年,只有钟攸赢过满堂彩。那一笔过翰林,引得京都纸贵。如今仅仅因为一个断袖之癖,就要贬得他连条狗都不如?

    钟燮只觉得胸口发涩发疼,却又颓然无力。因他与钟攸挚交多年,到了这样的时候,竟什么也做不了。

    第18章 疏离

    京都深夜。

    昌乐侯府里点了灯,主屋内的侧影里坐了个男人,正是昌乐侯栾川。他尚对着一盘棋,自己琢磨下子。

    跪底下的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纵然双膝疼痛也不敢动一动。

    灯火晃了一下,昌乐侯按下去一子,道:“他留了什么话。”

    底下的人沉声:“公子说‘白鸥在江湖,不知其意图,侯爷一定要留心’。”

    昌乐侯神色淡淡,皱眉道:“没了么?”

    那人一伏,“回侯爷……确实没有了。”

    上边一静,随后棋子丢砸下来。昌乐侯冷声道:“你胆敢骗本侯。”他推翻棋盘,勃然色变,“你胆敢!他与我多少年,岂会一句话都没有留!”

    那人慌忙膝行爬过去,抖声惶恐道:“小的岂敢!那戚易将人看得紧,公子即便心切,也不敢多留!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侯爷,公子只怕难以瞑目!”

    “你说什么。”昌乐侯顺手抄过棋盒砸在人背上,怒不可遏,“何为连累?此事若不是你们这等腌臜小人与他多舌,他何苦去青平!”那人哀声磕头,昌乐侯一脚踹翻他,“若不是你们!”他翻砸小案,将这屋里的摆设尽数砸下去,道:“孔向雯呢?孔向雯也得死!但凡插手此案叫他断头的人,本侯一个也不放过!”

    那人被砸的满头满脸的血,蜷缩地上哀声渐微。昌乐侯脚碾在他喉咙,看这人逐渐喘不上息露出濒死之态,面上疯癫狠戾。

    “钟白鸥。”昌乐侯碾断底下人的呼吸,一遍遍恨道:“钟——白——鸥!”

    这一趟回村后,时御与苏舟依旧是日日来篱笆院里习字读书,时不时给书院搭把手。

    书院的外墙已经成型,内设讲堂、书阁、斋舍、厨房与菜圃都也划分出来。时御画出一条渠道连接了篱笆院前的溪,正顺到书院的竹筒架,水流虽然小,但也有趣。

    镇上也有人家来问过,钟攸算了一下,来年春时约摸有二三十个学生,他很是心满意足,因这本就是个小书院与野先生,能有学生已是最大的慰藉。

    苏舟对春时的上学很期待,在院里吃柿子的时候和他六哥兴奋的讲了许多,早已忘了是谁说的不想上学。

    倒是他六哥,总有些心不在焉。

    “六哥。”苏舟顺着时御的目光过去,看见窗里正为书册定序的钟攸,他道:“你怎么啦?怎的不讲话。”

    时御捏了他后颈,道:“闭嘴吃东西。”

    苏舟缩头,只拿眼瞅着他。时御神色不露痕迹,心里其实烦躁,像是被什么阻碍了的困兽。

    自从从镇上回来之后,先生似乎总避着他。并非说不独处,只是……时御掐了根草枝,再一点点揉碎。

    只是总带了点难以形容的疏离。

    晚饭后时御洗碗,钟攸在侧烧水,备明早的凉菜。两人靠得近,只隔了几指的距离。

    “看天就要下雪了。”钟攸将烫过的菜切成条状,放进盆里撒盐入味。

    时御咬了一只红椒在口中,食不知味的回答:“快了。”

    “雪一下,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钟攸动作不停,“没留神就要翻页了。”

    “过年大哥家里热闹。”时御嘴里不觉得,脸颊却被辣味激起微烫的淡红色,他尚不自知。

    “我往年都是两三个人小聚,今年在这……”钟攸正侧目,忽地笑起来,他道:“时御,你为何脸红。”

    时御闻言抬手摸了下颊面,又蹭上了油点。他难得露出微懵的神情,抬手要擦。钟攸先抬了手,冰凉的手背在他微烫的颊边擦过去,这温度和触感的反差让两人俱是一愣。

    钟攸收回手,道:“……唐突了。”

    时御只盯着他,没回话。

    烧在锅里的水骨碌作响,钟攸抬身去揭了锅盖,时御才转回眸,将最后的碗都冲清干净。

    厨房里有点热,两人各做各的事情,没再接方才的话。

    钟攸只好再次开头,道:“你见过钟燮,为何不和我说?”

    时御道:“不知道他是谁。”

    “那倒是,我未与你说过。”钟攸理着菜,道:“我家与他家有点亲缘,幼时常在一块儿玩,年年都盼着他去我家避暑。”又情不自禁的笑道:“我那会儿没人玩,自觉他是唯一的朋友,恨不得他就待在江塘,不要回去了。他家这一辈只有他一个,也觉孤单,故而便年年都来。直到后来大家都在一块上学,才不复来回奔波。”

    时御手上微顿,状若不经道:“他与先生是挚交?”

    钟攸只笑,道:“是啊。”

    他与钟燮最好的时候,也是他最意气的时候。那个时候少年凌云志,自负天下皆入眼,风雨也不过是自己翻手可现的波澜。

    但终究不是。

    他只是被自负与狂妄遮蔽了双眼,看不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崖边。他以为的抱负都只是以为。唯到了重摔在地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闭眼回溯,反省前尘轻狂。他如今看着钟燮奔走,听着时亭舟过往,心底未尝没有遗憾和钦羡。

    然而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京都。

    只是一个没有用途的人。

    须臾,时御要放碗的时候发觉钟攸正挡在了柜前,他没出声,就侧一步抬手从钟攸头顶过,将碗放进钟攸上侧的柜架里。

    钟攸被他陡然靠近的胸口惊醒一般,退步要让开,谁知时御一手扶撑在柜沿,一手按挡住退路,将钟攸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与墙壁之间。

    “先生。”

    垂盯人的深眸覆了阴影,显得更具攻击性。他不给钟攸躲避的机会,直白道:“为什么要躲我?”

    钟攸靠在柜侧的墙壁,和声道:“我们日日都在见。”

    时御盯着他,却只从他脸上见到了温和平静,与他教苏舟认字时的神情毫无差别,仿佛在他眼里,时御也不过如同苏舟,只是个学生。

    时御觉得自己靠近过这份温意,但又在毫不知情的时候被推远。就算他此刻堵住了这个人,将钟攸困在手臂咫尺间,钟攸面上的温和也那样的触不可及。

    仿佛从钟燮叫出那一声白鸥开始,先生就变得不像先生。

    时御收回手,站在昏暗里不再看钟攸。他望向别处,两人之间再次沉默,半响后对钟攸道了声:“明日见。”

    钟攸靠在墙壁看着时御转身出去,顺着窗,看着他消失夜色。青衫袖里的手指缩成一团,在方才的抵抗中险些溃败。

    钟攸就这么靠着,直到夜凉透。

    时御在篱笆院外呆了一会儿,看那人从厨房里出来,看那主屋的烛火熄灭。这会儿已是冷秋,夜里的风吹得凉嗖嗖。时御直身又看了会儿,才转身沿溪回家。

    这条路他踩过无数遍,如今走着走着,却想起了那夜钟攸踩着木屐赶来的模样,如此清晰又温柔。发丝的柔软从掌心直达心底,让他缴械匍匐。

    胸口的烦闷让人不知如何表达,时御有过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却唯独没有为一个人的温柔而失眠过。他压着自家矮石墙的外沿地,一圈一圈走,在夜色深处,既无人窥探,也无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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