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18

    与平日的钟先生,不大一样。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送案宗的人已经上马,直奔向镇口。谁知镇口早有人守候,钟燮与苏硕并立门前,挡住了案宗快马的去路。

    “钟大人!”快马上的人勒马抱拳,“此是人命案子!须两日内赶送府中!耽搁不得!大人若无要紧事,还请让一让!”

    “此案有疑,尚不能定。”钟燮回礼,“我让不得!”

    那人有孔向雯的品印在身,何惧他一个小小的督粮道?他厉声:“督粮道插手按察司事务,此与理不合,你且速速让开!”

    “下马!”钟燮不动,手入胸口,像是要拿出什么,但他还是多说了一句,“我已说过,此案有疑,你若不尽快下马,就是草芥人命,阻挡命案查审!”

    那人冷笑,夹紧马腹,竟是要直接撞开他冲出去的意思。可那马都嘶声扬起了蹄,他却清楚地看见钟燮从怀里掏出的东西,神情剧变。

    钟燮抬手,掌中握的竟是一等执金令!

    那人急急勒马,滚身下地,扑通跪倒在令前,大声道:“下官不知执金令在此!罪该万死!”

    钟燮直步过来,将他背上缚着的案宗抽出,沉声道:“此案之下还有人命,你立刻遣人去镇西长河边,搜寻一具无面尸体。谁敢阻碍,立刻捉拿归案!”见这人神色惶恐,又严厉道:“我已书传京都,你若敢与小人合污,下一个就砍头的就是你!”

    这人随即应声,不敢有异。

    衙门的人手不足,就由蒙馆帮衬。孔向雯在长河边搜寻的人不知执金令,两方还起了拳脚,最后相关人等一并缉拿。那具尸体已经被拖出草坑,准备移去别处焚烧,同样被带回衙门,由刘老太太亲证,这是刘万沉。仵作再次验查,除去死后重新刮划的伤口,左肩、手臂皆是剪子捅洞,死因并非外力置死,而是酒中下了夹竹桃,最终被推下阶时抽搐而亡。

    钟燮借执金令押了孔向雯,刘清欢的马车本已出了镇,也被追了回来,一同关押入狱。

    命案重审,证据确凿。钟燮将刘清欢下毒刘万沉、孔向雯为包庇又杀人换尸以混淆查案一事全部笔书。案宗上交,三日后布政使戚易震怒,传此两人押送回府,立刻斩首。

    临行前一夜,刘清欢于狱中要见钟燮,意将时御杀刘千岭一事告之备案。

    但是来的人却是钟攸。

    刘清欢扶着栏杆,眯眼看着那青衫缓步到门外,束手立在那里。他眼中震惊渐去,反倒生出阴毒,他道:“原来是你!我当钟燮如何来得执金令,原来是你!你在此等候多时,你。”他砸着杆,怒声道:“你们中枢清流!我竟入了你的套!”

    “多行不义必自毙,在京都之时我已奉劝过昌乐侯好自为之。”钟攸平静,道:“他已为二等侯爵,却还要插手地方执政,更妄想惊起民间流言以乱朝纲。这是为臣不忠且不义。”

    “何来流言!”刘清欢冷笑,他贴在空隙,对钟攸一字一字道:“当今圣上是谁的儿子,侯珂也心知肚明。你们自诩忠臣直正,却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钟白鸥,你之忠心,不过是忠与这不正之君!”

    钟攸看着他癫狂之色,眼中露了悲悯,道:“何为不正之君。当年太上皇顺位登基,首立圣上为太子,平定王力扶,左派无异议,晖阳侯辅佐,地方以青平为首先声附议,北阳诸将皆顺圣意。你口中的不正之君,是在天下人的眼里坦坦荡荡登基为帝。如今你说他是谁的儿子,你以为他是谁的儿子?”

    刘清欢狠声:“罪太子当年礼佛无翰佛山,后来德州孙百平得其暖床人。当年太上皇入襄兰城,遇见的正是——”

    “昌乐侯。”

    刘清欢戛然而止。

    钟攸静静道:“你正在说的话,句句都是在要昌乐侯的命。”

    刘清欢咬唇,盯着他斯文温和的脸,渐渐溢出冷笑,笑着顺杆滑坐在地,头抵在杆上,在笑中落寞下去。

    “平定王是什么人。”钟攸垂眸,“你未入仕,故而不知。昌乐侯胆敢让太上皇沾上半分污点,平定王就能让大岚再无昌乐栾氏。”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居高临下,所以他蹲下身,对刘清欢道:“这个案子,一旦入了京都界内,必不会到达圣上与太上皇的案头。刘公子,你虽住京都,却不知,有些人即便离开了朝堂,也能有百般法子搅动朝野。”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种遗憾,最终低低道:“局势瞬变,毫无定数。”

    刘清欢拽住他的袖角,抬头红了眼,道:“这一遭,你尽罪向我来!”

    钟攸未说话。

    刘清欢拽紧他袖角,哑声道:“你若不应,那我便于戚易面前将我爹之死讲个明白。”

    钟攸终于散了温和,他淡淡道:“你可明白,我若忌惮,这一路自有让你丢舌头的办法。”随后他站起身,轻轻拉出袖子,转身离去。

    刘清欢又一次砸在栏杆,他嘶声切切道:“钟白鸥!你这般,又岂敢称一声闲云之名!”

    钟攸恍若未闻,他出了狱道,被雨后的日头晃了下眼。

    衙门口靠着时御,正背对他在等待。

    钟攸却停了许久,不曾靠过去。

    第17章 山风

    案子一结,不仅时寡妇能够回家,钟燮也要归府了。他穿了干干净净的袍,牵着马在镇口与钟攸告别。

    “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钟燮抚着马,道:“他们竟舍得放你出来。”

    钟攸只笑,道:“京都不需要我,江塘也不需要我,只有这里需要。”

    “你又说这般的话。”钟燮停了手,他本严厉的神情却在这人面前撑不得,他叹气,道:“白鸥,如今清流空缺,你不入仕,何等遗憾。当日我们入学,难道不就是要为这江山社稷抛一把热血?”

    钟攸只是笼了袖,对他笑了笑,缓声道:“你且归吧。”

    钟燮沉默着站立,知道他这是已定了不回京都的决定。钟燮从怀里摸出执金令,递回去,道:“多谢你的执金令。”

    钟攸却未抬手接,他道:“我已出了京都,并且离了朝堂。这令在我手中再无用途,与其荒废,不如留在你这里。”

    “你。”钟燮握紧执金令,“你真的……要这般退场吗。”

    晨日下起了风,风从山里来,清爽滑过人的眉眼与指尖,带着属于世外的芬芳。钟攸在这风中退后一步,对他的总角之交报以笑容。

    “如辰,倘若一日京都真的需要我,纵然刀山火海其间阻碍,我也必不会失约。”又道:“虽不能常见了,你要珍重。我在此处之事,就不要告诉大哥了。”

    钟燮上马离去,他又从马上回首,对钟攸喊道:“珍重!”

    山影红叶,那一抹青衫直立在古旧的石狮子边,直到马转泥道,再也看不见。

    马车来了,时寡妇却并不上车,她执意继续留在镇上。时御站在她身边高出太多,显得她更加瘦弱娇小。她这一次也没有抹粉上妆,衣裙素色,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两人站着,都没开口。

    苏硕在侧干咳一声,道:“这一次婶子劳累,留在镇上也好,大家挨得近,院子也清净。小六回去了,就继续跟着先生老实读书。”

    时御嗯声,时寡妇先冷笑几声,道:“老实读书?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读书的事。”

    苏硕本想着母子之间能缓和些,谁知一开口又是剑拔弩张。他尴尬的站不住,找了个由头就进馆里面去了。

    “匣子早烧掉了。”时御抬步下阶,上了马车,从车厢里抱出几匹新布给她,还是照例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时寡妇将布接了,瞪着他,冷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时御没回话,转头看街头的钟攸已经回来了,便将马一拉,对他娘道了声:“我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眸中漠然,道:“若我听闻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

    时寡妇对他呸了一声,“老娘须你管?还找不得男人了!”见他直接转头要走,在后跺脚骂道:“小畜生!只许你找,还不许我了?你等着,你听见没有!”

    钟攸怀里还带了几本书,应是刚在街上顺道买的。他见时御拉着马车来了,便停步笑道:“夫人不归吗?”

    “她要和大嫂待一起。”时御道:“我们归就是了。”

    钟攸见后边的时寡妇还在往这边看,对时御道:“那倒也行,总归不远,想来了随时能来。”

    钟攸上车,时御就赶马跑起来。这一次钟攸坐在了车厢里,靠着壁。马车跑出镇,入了颠簸的乡道,钟攸昏昏欲睡中,听见时御低低地一句。

    “谢谢。”

    钟攸那句不必客气,在口中转了又转,最终没有说出来。

    那边钟燮一归青平府,没多久江塘就来人了。来者他不陌生,正是钟攸的兄长,却不是钟鹤那样的人物,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江塘钟家有三房分割江塘水路,今日来的钟訾是其中正房二子。

    钟攸因为身份特殊,不在这三房之内。幼时钟燮去江塘钟家玩,没少见这些钟家子弟欺辱他,故而至今,钟燮都不怎么待见这些人。

    钟訾是乘自家船顺入青平,阵势豪奢,摆尽了江塘钟家的风头。钟燮往边一站,都想调头走人,巴不得他看不见自己。但碍着钟子鸣的脸面,得受着。

    钟訾下船,随从满了一路,挤得钟燮连边都站不住。他一见钟燮,先招呼着往过去走。这人体态浑圆,挤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扇着袖,白皮细嫩的脸上满是亲近,他道:“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腹诽,只抬手作了个礼,面上平板道:“许久不见,訾弟。”

    钟訾凑过来,堆积波浪似的腰身挨着钟燮,对他热情道:“走走走,弟兄正是来探望燮哥的,来一趟必须得请你过过好酒!”又喊声道:“快扶燮哥上轿,咱去最好的酒楼!”

    “不成。”钟燮跳开一步,一板一眼道:“我下午还要当值,喝不了酒。”

    “诶诶!那是,小弟思虑不周,得罪得罪。”钟訾连忙拍嘴,道:“那咱趁这会儿去吃一顿?燮哥下午当值,得吃好!”

    钟燮心下叹气,却不能连顿饭的时间都不给。他猜测钟訾此番前来是为钟家探路,江塘如今水路四通大岚,加之京都传出圣上已有开凿塘靖运河的风声,钟家作为唯一的水上霸王,自然要先与青平过一场协议,以免将来走船靖陲有争夺生意的隐患。

    一旦日后塘靖运河开通,江塘钟家势必会再上一层楼,到时候于京都钟家而言,也是相当大的助力。钟子鸣自从崇泰年间跃身高门,看似风光并列,实与老派豪门相差巨大。只说一个贺家,先后出过数位清正直臣,分别担任过中枢要职,最后一个贺安常更是在最盛时被誉称为清流如许,在左派至今享有号力。

    而京都钟家,如今却只有一个钟子鸣。他所有的期待都给予了钟燮,故而早早送入了侯珂手底下。谁知侯珂三个学生,只有钟燮平庸无名,并且一心自奋前程。

    钟訾在江塘从来都是呼风唤雨的贵人,他纵然心里边也瞧不上钟燮这作为,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因钟子鸣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就算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有办法撑着这烂泥贴在高阁上。江塘钟家只不过是得了好时候,唐王死后江塘、徐杭再无颜绝书那般的商门大家,江塘钟家凭靠这个空余接吞了江塘的水路,至今顶多当起一声家财万贯,对于朝堂,只出了一个钟鹤,故而对京都钟家不能不恭敬。

    两人各有顾虑,这一顿饭须得吃的漂亮。

    只说到了酒楼入座,钟訾唤满了桌,知钟燮正经,也不敢叫乱七八糟的歌姬舞妓,就两个人守着一大桌菜,也让钟訾生生推出一群人的热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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