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出书版)》分卷阅读14

    「不可无礼?怎样无礼?这样吗?」

    姜承斌满身酒臭,伸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男子格格嘻笑地弯身躲开,倚上漆金雕花的厅柱,气喘吁吁地笑不休道:「姜大人莫要胡闹,可是还记恨前几日小人伺候不周?一出戏也不叫我好好唱完,等会让姜太师在宾客前没了脸面。」

    说着,回身,左手一撩黑发托在腮畔,露出一双子夜般的黑眸,右手很佻达地叉在腰上,笑谑地睇向姜太师。

    「是吧,太师大人?还不快管好您的侄儿,他若在此非礼了我,这出〈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我就得在这儿躺着唱完喽。」

    严飒猛地浑身悚震,几下十指骤然收紧,身旁的殷晨曦与顾旭黎皆是一惊。

    「大哥?」殷晨曦低问。

    严飒敛颜摇头。

    不可能……但那双眼……严飒镇定心神。不可能!

    「承斌。」姜太师喝令侄儿,姜承斌只好悻悻然坐到一旁。

    男子嫣然睨了姜承斌一眼,笑吟吟地唱起独脚戏。

    民间轶事,前朝赵太祖尚未发迹前,千里护送一位弱女子返家,女子几番示好,以身相许,这位血性男儿皆不为所动,最后反而京娘惭愧,悬梁自缢示节。

    唱至京娘诱惑赵太祖,要他扶持上马;男子便倾身,随意坐上一名大臣的大腿,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唱道:「赵大人,妾身腹痛,有劳您……」

    身着六品鹭鸳朝服的官员享受地搂住他腰,手指不安分的上下摸捏着,仿佛已经排演过无数遍,男子唱到最后一个字,官员便将他推落在地,大声骂道:「吾乃堂正汉子,怎会随意苟且,休得狂言,惹人笑话。」

    男子不引以为意,笑笑地起身,继续颠颠倒倒地唱着,他一路学京娘,千娇百媚地任意诱惑官臣,从厅底施施然往厅首前进,鄙夷有之,嘲讽有之,男子任凭辱骂,随人抚摸,径自拎起几席上酒壶,以唇就口,一壶饮过一壶。

    「大哥?」顾旭黎疑惑低唤。

    本欲离席的严飒竟僵直了背脊,默然坐下,脸色青冷,即便是在西疆最危难的时候,也不见他如此失常,仿佛有巨大的恐惧压迫,严飒几乎屏住了呼吸。

    顾旭黎目光转向殷晨曦,低声道:「晨曦……」

    不料殷晨曦却忽地握住顾旭黎的手,顾旭黎错愕,还不及将话说出,男子已经临到他们的几席,他一手支肘在几上,低身伏腰,笑望三人,眼神迷濛,神态恍惚,脚步虚浮。

    「失礼了。」

    男子微笑,喃喃说着。吐息间,酒气浓郁,另一手持起几乎饱满的酒壶就要饮下,只是他没料到这壶酒会这么沉,虚软的手撑不住,整壶酒竟当面淋下。

    残酒打湿浓厚的妆粉,惨白的粉块像绽开的面具,露出了他清晰面容,过度消瘦的脸颊使颧骨突出,使眼眶显得大而空洞。

    令人晕眩的笑声袭来,在宽敞的宴客厅内回荡,天旋地转,男子陡地软倒,仰面朝上,金晃晃的焰火在赤红色里跳跃,盏盏的烛火在顶上烧着。

    灼热地烧着,他痴痴地凝住那跃动的火焰,就像那日,在穆府烧着,烧完了三哥的妻妾孩儿们,便烧四哥的,凄厉的尖叫声萦绕不断。

    「你还想寻死吗?穆六少。」压在他身上,沉重的,腐臭的。

    「你还敢寻死吗?穆停尘!」刺进他身体,肮脏的,污秽的。

    蓦然,那张恶心的面孔竟在眼前放大。

    「贱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弄翻贵客的酒席!」姜太师面目狰狞,举手一掌就要挥下!

    别过脸,习惯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忽然抱起了他,酒意侵袭,他昏沉的眯起眼,看不清那晃动的人影五官,只感觉那人用衣袖抹着他的脸,那是上好缂丝织造的,柔软冰凉。

    穆停尘勾起了笑,抬手要去挡,吃吃笑道:「好人,别抹,你这样会抹掉我的脂粉,酒嘛,让它干了就好。」

    「你不喜欢擦粉。」

    那低沉的嗓音令穆停尘一愣,有这么一瞬,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如幻似影,睁大眼,想看清楚,却又觉得可笑。看清了又如何?活该又是梦一场啊!

    随即,他纵声大笑。

    「你一定是个蠢人,殷宋朝廷大小官员都知我穆停尘最爱脂粉。」笑得声嘶力竭,穆停尘浑身打颤,笑的眼泪都要掉出。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再饮酒,但那铁臂却牢牢地禁锢着他。

    「你的名字是穆停尘吗?」那嗓音,沧桑的好像历经了千山万水的尘世。

    「放开,我要喝酒。」穆停尘笑着推他胸膛。

    「哪个停?哪个尘?」那人的手指去撩他发丝,温柔地梳理着,指腹抿在他唇瓣,坚定地褪去那刺眼的艳。

    「好痒,放开我,放开我嘛。」穆停尘不依不挠,闪躲着,笑嚷着。

    「原来你叫穆停尘,原来……你还在殷宋京城,原来,你是官宦子弟,你不是出身商胄人家。」严飒将他紧紧抱在胸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喃喃地说着。

    穆停尘不乱挣动了,像只猫儿般乖觉地倚着男人胸膛,软蛇般攀着他,额头熟稔地靠上男人颈窝,昂起尖尖的下巴,巧笑倩兮,与恩客商量起来。

    「我说你这人是怎地,性急也不是这样,虽然我不是没有当众表演过,但是再让我喝点吧,我还想再喝点酒……等我喝够了,就来伺候您啦!」

    每个字,都像钝了的刀锋在心上来回划着,将那冰冷的心刻出血淋淋的痕迹。

    但严飒不去捂他的嘴,不去掩自己的耳,他深深凝视怀中的人,专注地听着,认真地痛着,撕裂肺腑的痛,椎心刺骨的痛。

    「小六哥……」殷晨曦跪倒在穆停尘身旁,「别再说了,小六哥。」

    顾旭黎咬着下唇掉泪,与殷晨曦交握的手,握得死紧。

    纵使虚浮的笑透着酒气,满身情事气味泄漏**,但眼前的那个人,就是十二年前的人。

    穆停尘似真似假地听着。好熟悉,但,是谁?那是谁呢?醉了,穆停尘打了个呵欠,按不住倦怠。

    「那是谁?你在叫谁?」他问,伸长手扯了扯殷晨曦的衣袖,愣愣一笑,追问:「好人,说嘛,那是谁?我好像听过,到底是谁?」

    眼皮沉重的撑不起来,穆停尘喉口却涌上一股腥甜,哇地,他扑向前,吐了满地的血,抹抹唇,他露出个笑。

    「我困了。」笑着,便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那一夜,混乱得像雪地里重重踏出的脚印。

    姜太师被严飒一袖挥甩出数丈之外,撞上厅边石柱,姜太后与一派臣官惊吓的又是传太医又是唤侍卫。宇文烨震慑,六王爷不知所措。

    严飒解下白狐皮裘裹住穆停尘,醉了寐去的他吐完了血,又呕出满腹秽物酸水,将严飒一身黑衣吐的臭气薰天,严飒毫不在乎,旁若无人抱起穆停尘。

    「走。」冰冷的一个字掷地有声。

    殷晨曦弹了下手指,守在暗处的飒堡影卫即刻现身,轻易挡住重重包围他们的禁卫军,如出无人之境,十六匹骏马曳八轮锦辇驶离皇城。

    辇内,严飒抱着苍白沉睡的穆停尘,淡淡的对顾旭黎说:「让小虎立刻过来。」

    心碎是什么滋味?是一刹那的天崩地裂,还是死寂后的痛彻心扉。

    严飒一瞬不瞬地凝视穆停尘,凝视他眼角淡淡的细纹,凝视他干裂的唇,凝视他滑出皮裘的手腕,脉搏处的伤疤。

    即便愈合,皮肉依旧翻绽出一道痕迹,可见当初割下时的深度。

    严飒默默将他的手放回皮裘内暖着。

    心碎算什么,严飒连心碎也不是,连心碎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心,堕到很深很冷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十二年后,如梦初醒,他依旧一无所有,只有穆停尘空洞凄凉的笑,只有万古长夜灯烛尽灭的悔恨。

    这一夜,严飒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辇外,殷晨曦策马随行,夜月如轮,手一放,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彻夜南飞。

    在第一道曙光照进水乡泽国的清雅楼房窗棂时,鹰隼长啸,敛翅而下,歇足在鸡啼时就起身晨练的叶向阳肩膀上。

    「向阳?」刚睡醒的石潜光揉了揉眼睛,起身疑惑地望向闯进房里,几乎是踹开他房门的叶向阳。

    「晨曦的信。」叶向阳僵硬的宛如石像。

    石潜光将那寥寥数字的信笺阅完,不禁呆住。

    飘雪缤纷,落满屋檐,鸽灰色天际,沉沉压着乌云。

    静谧室内,炭火烧的通红,炭心空气膨胀胀裂,发出咯哧一声低响。

    穆停尘蓦然睁开眼。

    身旁,严飒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震。他一夜未曾阖眼,仔细凝视床上熟睡的人每个表情,等待那人醒来,思索该说什么话,他心情紧张,精神却出奇的抖擞。

    穆停尘醒来后,一直睁眼望着顶帐,好一会才懒懒拥着软被,翻身侧躺,曲臂支首,打量就坐在他榻边一动不动的人。穆停尘盯着他半晌,这才启口。

    「严飒,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昨夜又喝多,真假不分。」刻意扬高嗓音有做作的惊喜,穆停尘悠悠一笑,「好久不见哪。」

    他的表情世故而轻佻,严飒微微一怔。

    穆停尘慢吞吞地坐起身,将一头黑发撩起搁到右颈窝,一举一动隐约透露妩媚,他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弄发脚,乜斜上捎的眼角含笑,续道:「没想到,你竟成了北夷太子的座上嘉宾,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以后我也得请你多多关照了。」

    那娇媚的笑颜落入绿眸,想说的话如同雨打浮萍,虚散碎荡,眼前人生疏的举止、套近乎的客气措辞,形同一把刀,缓慢的插入他心脏。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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