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江湖之远》分卷阅读7

    祥祀感觉那带着湿意的冰凉发丝埋住手指,他温柔的看着余庆,沉声道:“我意已决,走吧,子涯。你不自己走,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去。”说罢他停了一停,单膝跪了下来直直看着余庆双眼。

    余庆见他脸色难看,眼角赤红,只嘴角微微含着温柔笑意,一时不知该应些甚么好。耳中又听祥祀道:“只余一事,自我两相识以来你便为我而活,为若国而活。子涯,……你可有真心所求?”

    祥祀说的很慢,好似那话是一边想着一边从他喉咙里溜出来的,且声音极轻,彷佛牛毛细雨落到土地里,几不可闻,可里头隐隐含着的希冀一下就让余庆溃不成军。

    余庆这辈子也没看过祥祀这么脆弱的样子,至高天子抛兵卸甲的模样狠狠的扎进他的罩门,在他心上撕了个口子。他看着祥祀脸色灰败,一时只觉浑身血液逆行,嘴唇颤抖,还不及思索喉头便震颤起来。

    待余庆醒悟,已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困难道:“臣……”他咬着牙,然而那些字连同他埋藏了数十年的,见不得天日的情爱一个一个从牙缝往外蹦,拦都拦不住。“……我想你得偿所愿,此生无憾。”

    一句话说完,余庆浑身汗如雨下。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余庆跪在地下,只见祥祀近在咫尺的凤眼睁大了。

    那双善识人的眼睛只怕甚么都看在眼里了。

    余庆心头一抽。

    数十年来,除去年少便深植心底的情意,他未曾瞒过祥祀一事,只这一件事他藏的极好,全然不着痕迹,未料却在诀别前刻猝不及防全摊了出来。他原想若真有一日心迹败露,场面必定难看的紧,却未曾想过竟是这般情形。

    这事藏的久了,忽地摊在天光之下,余庆不免畏怯,然而冷静下来细想,左右要离去,说与不说本也没甚么差别,只是祥祀那头要多费些工夫。”

    思及此余庆心思底定,霎时畏怯之情尽去,心下一片坦然。

    他自个儿把结果理顺了,祥祀这边方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右臂,把余庆从地上拖了起来,压到床沿去坐下,他自个停了停,拖了软椅过来坐下,正拦在要往门口去方向,沉声一字一字问道:“方才所言何意?”俨然是不说清楚便不放人的气势。

    余庆与他吃人般的目光不避不让对视半晌,最后仍是下臣般垂低目光,平平道:“皇上圣明,何必再问。”

    祥祀的声音隐隐带着热意。“你亦欢喜我。”

    “是。”余庆低眉垂首,声音恭敬。

    “你我两情相悦。”

    “是。”

    余庆两次皆应的干脆,祥祀却忽地沉默下来。他开始叫忽如其来的惊喜交加冲昏了脑袋,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两番对答后才觉出不对。

    “……既是如此,你又何以……”祥祀喃喃道,目光凝炼,显然不解既是两情相悦,余庆何以不欣然相诺,反倒一心赴死,他似乎并未期望余庆响应,自己接了下去:“我一直以来只想你出生入死为国为君,还恨你一派忠心……”他越说越快,目光扫过余庆胸口寸长浮凸的伤疤、右肋箭伤、侧腹至胸前那道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的刀痕……余庆一生戎马,身上伤痕不胜枚举,有些他识得,有些他却不识,祥祀不自觉咬紧了牙根。“原来全是为我。”

    余庆不答,只执着的低着头。

    祥祀目光在余庆身上流连,皱眉又道:“你不愿留下,想来也是我的缘故。”他神情一会儿沉重,一会儿又是茫然,沉吟片刻后忽地面色一凝,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祥祀多智而善识人心,又对余庆知之甚详,往日是未往这处想过,此刻摸着余庆心中有情这一线头往下想,便觉出许多滋味来。

    多年前他一句”我想百姓年年有好年”隔日余庆便自请边疆;他年少时候对余庆畅舒己怀,句句不离称帝之后的广大抱负,子涯微笑听之;他赐下药酒,余庆一口饮尽,唤他:”……祥祀、愿你鸿图大展,久世长安。”

    蓦然回首,过往种种无一不是刻骨深情,祥祀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原道子涯仅仅凭着一股忠君报恩之心与他欢爱,却不料竟是怀着满腔自觉无望的爱恋献出身体……。

    祥祀不敢去想面前男人是用甚么心情与他肢体交缠,心下又痛又怒,又惊觉手下还握着余庆手臂,便忽地觉得掌下皮肉生出千万小刺来,扎得他一个激凌,猛的将手抽了回来:“子涯,你是想我心中头等大事,左右不出国家大业。”

    他声音嘶哑,好似烫坏了的嗓子,余庆一惊之下抬起来头,只见祥祀浑身打颤,面如死灰的看着他:“子涯──我今夜纵情,你是不是想我不过一时兴起想尝尝男人滋味?左右江山已定,刀剑无用,取来玩玩也不费工夫。你──”

    “非也!”余庆再听不下去,低喊出声。

    祥祀叫他打断,垂下了眼,死死瞪着自己躺在膝上的双手。那目光又是憎恶又是惊惧。

    余庆本就是一时情急才出声插话,此时看祥祀那副模样,更是不知要说些甚么好。

    祥祀垂着头坐在那儿,彷佛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悔恨的阴霾,良久,余庆终于想祥祀大约不会再开口时,祥祀却忽地道:“子涯,我方才很是享受。”余庆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可听着祥祀的声音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祥祀的声音飘忽忽的,却又像是用了十分力在说话,他目光散乱的瞪着双手,轻声道:“你自觉已是无用良弓走狗……伏于我身下,忍下百般委屈时……我很是享受、很是享受……”

    余庆听他魔征般重复喃语,一下怔住了。他原先只道祥祀是为自己将他想得太过薄情寡义,因而发怒,却不料……

    他向来最见不得祥祀困扰痛心,顿时只觉眼角发烫,好似有小虫在啮咬,一颗心一阵烫热,一阵酸软,忍不住伸手去抓祥祀双手。他想说不是如此,方才很好……一切都好。

    祥祀却猛然缩手,像被惊起的鸟般急急闪开了去。

    余庆心急如焚,又要伸手过去。不料这回才稍有动静,祥祀便猛一顿地,连人带椅往后滑开老远。

    他抬头浑浑噩噩的盯着余庆,目光空洞,好半天才开了口:“我……真觉着自个儿恶心。”

    说完又垂下头去,面孔扭曲,又是嫌恶又是苦痛,竟是反胃欲呕的反应。

    余庆叫他脸上表情震住,早把要离去一事搁到一边,急急地喊:“皇上,没有的事!皇上──皇上!”

    他连喊数声,祥祀始终不应,只动也不动的低着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余庆从未想过竟有将祥祀逼到这等境地的一天,此时见祥祀弯着背脊,几乎要退到墙边,整个人都在打颤,一瞬间只把世间一切其它都抛到了脑后去。

    他数十年活过来,从来都宁愿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愿看祥祀稍有损伤,这等习性早刻进了骨血之中。余庆心知若拦不住口只会更难离去,然而即便是死死闭上眼竭力压抑,满腔真情实意也不过顿了一顿便脱口而出:“祥祀──”

    祥祀听他喊出名字来,下意识抬头看了过来,余庆觑此机会弹身而起,一把按住祥祀双肩,声嘶力竭道:“非是如此,祥祀,你……我怎会委屈!”

    祥祀面色不改,只嘴角露出一抹歪曲的苦笑来,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又喉头滚动,脸色一白,猛然转开脸去。

    余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自倾心于祥祀开始便立誓要叫祥祀完成天下大梦,如年少时谈及远大抱负那般笑得意气风发,怎么看得祥祀这般模样。他一会儿只想就这么尽倾真心,一会儿又想祥祀惊天之志又该如何?若留遗憾,又该如何?脑子一片混乱,身体却自跪了下去,**裸俯在祥祀脚下,几不成声道:“我只是想叫你得偿所愿。”

    一旦开口,便如破堤洪水,再难自制。

    “自相识那日起,你只在深夜对饮,提及你几乎无人知晓的抱负时笑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你说你不只要登上皇位,还要一统天下,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代盛世。”余庆紧紧闭眼,额压在祥祀脚背上,心底有极小的声音在说此举不妥,可他却是止不住口。“我只想你一生无憾,畅怀而笑。”

    这番言词情真意切,明明声音喑哑低沉,却每一字都宛如一个小铃铛撞上祥祀心头,叫他一颗心又酸又疼又软,怔怔转过脸来。

    余庆说完抬头起来,直直看向祥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祥祀叫烛光打亮的身影在里头烨烨生晖,哑声道:“原本能并肩共骑已再无所求,今夜得竟夜缠绵,我只有无边欢喜,何来委屈。”余庆极少这样直言吐露情意,虽是趁着满心激狂,说到这里也血气上涌,已是红了脸,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了几分,却是没避开目光:“我亦很是享受。”

    余庆说罢心怕祥祀不信,还想说些甚么。偏偏他性子内敛少巧,字字句句已是尽抒己心,怎么也想不出更缠绵的情话来。

    祥祀一时却有些失神。

    他自听闻子涯大捷军情已期盼难安了一月有余。万般心思反复盘算,却不敢想子涯与他一般心思,只反反复覆想待子涯归京,用万般手段也要将子涯留下。

    然而今夜乍闻子涯只身请见,他一下便明白子涯打算。那人一心全填进了对国对君的牺牲死忠,竟是对他仍存在的人世无一点眷恋。

    这人原来是这么想的。

    真是恨的想生啖其肉、喝其血、把子涯一身骨头都嚼碎了吞进肚子,叫他不能再做出那般豁达坦然的态度来。

    之后子涯未拒绝男子间情事,他还道有望,却不料子涯仍是一派效死输忠,不违君命的模样。其后又多般转折,叫他心思起起伏伏,一下如飞出九重天外,一下又如坠入万尺冰窟。来回不知几次,终于精疲力尽,心死断念。

    却在最后的最后,又叫子涯打心里挖出来的几句话生生吊了回来。

    余庆见祥祀迟迟不接话,双目茫然,只感觉一股寒意从手脚升起,不多时便凉透了整个背脊。他打了个寒颤,几次开了口却竟然出不了声,连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嘶哑着嗓子喊了声:「祥──祥祀」

    祥祀应声缓缓低下头来,一双眼睛亮若星子。

    他眼睛里头**比之**之时更胜十倍,又添了几近狂乱的欢喜之意,烧灼灼的只似要烧起来一般。余庆叫祥祀这么一看,脑中轰的一声,好似沸水熔浆醍醐灌顶,窜过四肢百骸,登时半分也动弹不得。

    祥祀一语不发自椅上滑了下来,瞬间就把余庆紧紧嵌在怀里。

    他还未从余庆一番剖白的冲击里回过神来,余庆那几句话好似他在关外断粮时生嚼的风干马肉和草根:白涩露骨,半点称不上软腻香甜,生生透着一股子辛辣厚重,腥生的血肉滋味。他却觉得比全天下所有有情人的甜言蜜语更动听诱人。直如一捧甘泉,叫他一颗心好似逢春枯木,满胀胀的活转过来。

    甚幸、甚幸子涯真心欢喜。

    甚幸子涯亦……对他万分渴求。

    彷佛长久冬日冰寒入骨之后,初翻云开见灼日,天色碧青,日光暖热。祥祀放下心,脸上早已不自觉地笑了开来,凑到余庆耳边叹道:「子涯,你这他娘的榆木脑袋。」他声音里掩不住自骨子里漫出来那股欢喜和暖,却又一字一字说的极慢,十分执着,好似要将这一字一句都烙进余庆脑袋里去。「我早已不是那个初及笄,满心不甘怨怼,要向他人证明自己的少年。我确有志立无涯之国,成万圣之君。然则子涯……」

    祥祀说到一半,又想起早些时候余庆种种一往无前,舍己忘生的神态表情,忍不住停了停,恨恨的衔住了余庆贴在嘴边的耳朵。

    他下口不轻,牙齿实实在在的陷进了薄薄的皮肉里头,余庆肩头抽动,立刻便感觉到祥祀双臂又加了几分力。

    祥祀声音重的一笔一画都要在余庆耳里留下痕迹来:「你给我好好记牢了,朕不是失了女子衬依便无能施为的君王。朕的大若,不需登他人尸首而上;不须女子为靠。」

    「朕要的大若,是朕与朕心尖上那人携手共立的大若。」

    余庆听的楞神,他一直以来隐忍压抑,把万般的钟**念封上重重枷锁,自逐边疆。只为他这一辈子,早已认定了一人,这人比天下所有金银财宝、滔天权势、比他自身意愿性命,都更要紧。他想与那人同江山、共枕眠;想并策马、品佳肴、赏报春、折冬梅;想日出同起、日落缠绵;可到头来,牵丝万绪只融作一念。

    他要祥祀心如海天无碍、一世精彩无悔。

    而今那重重枷锁叫祥祀一举除去,余庆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头好似一只被困了许久的猛兽,终于得见天日,正发出急不可耐的低鸣与踱步声响。

    只待他最后一念,便要破闸而出。

    祥祀见他迟迟不答,人往后退了些,额抵着余庆的额,低咆逼道:「你可听清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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