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江湖之远》分卷阅读6

    余庆初上战场那时,他曾救余庆一回。代价是胸口一道疤,以及在窗上躺了半月有余。余庆那时还是个十二岁孩子,却竟然不声不响的就记下了。

    老将军死後,所有的恩义情债,便全归到了他身上。

    他不过在朝堂之上稍受阻碍,余庆就能为烧去那些阻了他脚步的枯藤老根把自己化作引火的一块柴。

    思及此,祥祀猛的闭了闭眼。

    他不想再见到视死如归的子涯,却又怎麽也舍不下,放不开。

    再张开眼时,祥祀看见余庆那双逐渐清明的眼睛,明黑的瞳仁里头映着一点烛焰。

    祥祀一下呆了。

    此时正是天光将明未明,烛火欲歇的时候,屋内只余了三两只残烛,只映亮了烛脚下一圈,再往外去光便稀淡了,屋外头整个若国也还一片阗暗。

    唯有余庆眼中那点烛光,十分明亮。

    这双眼睛曾在北疆的荒原上只映着他一人,也曾在京城高墙之上,映入万里江河。;见过最血腥落魄的战场,亦见过最繁华欢腾的盛世,却始终坚定,且一往无悔。今日此事,有一便有二,再将子涯绑在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抬起脚,发现脚下踏的垫脚砖是子涯头颅。

    那点焰光在余庆眼中跳动,宛如天地之间第一道曙光先照进了余庆眼里,接着照亮他晦暗的私欲。就在那瞬间,祥祀蓦然醒悟,他已留不住子涯,也不能再留。

    忽地一阵窸窣声响,祥祀回过神来。

    面前余庆不知道甚麽时候已盘腿坐了起来,也不出声,不知已看了多久。

    祥祀见他不遮不掩,不由得一寸一寸将他看了个遍,余庆腿间一片湿黏,身上全是瘀点齿痕,尤其肩颈处,密密麻麻一片紫青,上头齿痕之繁,直可叫京中最风流的才子脸红。

    数目虽多,却都是几天便能复元如初的程度。祥祀有些後悔,……应该咬的深些,留个到子涯死时才一同腐烂的伤痕。

    在祥祀细细记忆眼前景色同时,余庆亦在看他。

    祥祀浑身赤条条的半坐在床边,向床头位置半侧着身,一脚踩地,另一脚平曲於床上,余庆眼睛一扫,便觑见他腿根白稠的情爱痕迹。他视线又往上走,看到颈侧那个还流着血的深深齿印,眼睛便转不开了,喉头一滚,腿间又半硬起来。

    祥祀自没有放过这一变化,心下半是阴郁,半是自得。

    药力已退,尚能看着他便起慾念……子涯竟是好男色的,只看来心底之人不是他,即便如此,能引他情慾,也是乐事。

    祥祀盯着余庆看了半晌,亦早就兴奋起来,他不去理下腹燥热,自把余庆欢爱完模样竭力拓在脑中。

    「……皇上、」余庆忽然道。

    「等等。」

    余庆依言噤声。

    一盏茶後,祥祀方对上余庆目光,他的眼神略有些疲惫,却已经不再挣扎。

    「子涯、我知道你今夜原是来送脑袋的。」祥祀也不管余庆原要说甚麽,只自顾自道:「你现下应也明白,我不要你的脑袋。我……」他苦笑几声,声音低了下去。

    余庆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祥祀神情一会阴郁一会扭曲,他没移开目光,怔怔盯着余庆,也不知在想甚麽,沉默良久,忽地脸色一肃,却是笃定了下来:「子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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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祀神情一会阴郁一会扭曲,他没移开目光,怔怔盯着余庆,也不知在想甚么,沉默良久,忽地脸色一肃,却是笃定了下来:”子涯,活下去。"

    余庆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伸出手,按到了祥祀膝盖上,用手指摩娑着祥祀皮肉底下骨头的形状,接着安抚似的拍了拍:”……臣若活着,如何向天下群臣交代。"他温声道。祥祀很是熟悉他那种既安静又坚决的声音,不由呼吸一窒。

    子涯这是铁了心。

    怒意忽地涌上祥祀心头,然而怒火才起便被忽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扑灭了。

    祥祀不是胆小之人,倒不是说他不识恐惧,挥军南下,领军大战北胡──面对战场祥祀永远心存敬畏,然而在君王之前,祥祀是兵士,面对千军万马奔驰扬起的漫天沙尘,恐惧的同时,他热血涌动。

    古人道:”拿得住枪,口有唾。便是好兵。"这是指老兵恐惧,却不紧张,因此口不干,即便恐惧尚有余力冷静以对,因此手不抖,拿得住枪;祥祀便是这样的好兵。

    祥祀却是初次知晓还有这般无力的畏惧之情。

    祥祀低头看这不住颤抖的双手,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止住,他口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干在喉头。

    他最终只摇了摇头;不能是子涯,他不准。祥祀想,他握起拳头压在膝头上,缓缓地挺起背脊。

    余庆不由自主笑起来,他见过这样的祥祀,在大战前夕祥祀披上战袍那瞬间、在登基前一刻、在深夜时分接见不速之客的几息之间──他能看见祥祀拉直脊梁,挺胸平肩,眼睛变的冷静,深沉难测。

    祥祀,我的兄弟、我的将领,我的君王。

    你是合该成一世明君,流芳百世的男人。

    然后他忽地听祥祀道:”朕命你活着。"

    那声音如同金石,坚硬非常,余庆被那声音震住了,只看祥祀冷着脸一字一字说了下去:”朕已命密侍于内庭备下车马,你自可去无人认得你的地方。待到安全处便将马夫抛了──"言未罢,祥祀声音已经颤抖起来,他猛的咬牙,死死闭住眼,看上去简直像余庆见过忽然犯了心疾的病人。

    “祥──皇上!"余庆一惊,伸手就要去抓他手臂,不料祥祀迅速的避了过去,他闪身下床,立在床尾又低着头站了数息,才抖着声音咬牙说了下去:”你──去的远些,别让我找到你。"

    祥祀声色俱厉,近乎狰狞,余庆却是一下懂了。

    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 * *

    世人皆道新君圣明,大度爱民,然而满朝百官都知道当初祥祀当初挥军夺嫡,杀进宫墙的姿态有多凌厉狠辣。古今帝王,没有一个不执着的,平日再如何明理宽厚,实则都是一类人,天子天子,这天下之物,都是天子纳在手里的玩意儿。全天下的人都只道弱冠登基的君王性情冷静沉稳,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却少人知道一般七,八岁的孩童想要的不外是小木马小木枪,官贵家庭的娃娃贪心些,撑死了想要白虎白孔雀也就顶天了。

    然余庆记得一次恶战霸后深夜后,毛帐外寒风挟着冰屑,帐内祥祀捻着烫热的酒壶子对他说:”子涯,你可知道我八岁就决定这天下总有一天是我掌中之物。"他仰头喝干了酒,眼睛映着火光,明亮灼人。”我会是个好皇帝,定能叫群臣百姓皆打心底视我为真龙天子。"

    若是叫当年老臣听见,大约每个人都只会哈哈一笑道:”这娃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心。"

    余庆那时却只想”何等贪心,常人要的是权势珠宝美女黄金,祥祀你要的却是人心。”

    做帝王的人,骨子里都是贪婪的,那般贪婪执着生在他们的骨血之中,凡是想要的,无论怎么都要握在手里了才能安下心来,否则便如一根刺卡在了心头上,怎么也舒坦不了。便是这般性格,才叫他们成就一世霸业。

    祥祀骨子里的野心贪婪,只怕是古今帝王之最。

    思及此余庆一时只觉百感交集。

    他以往只道祥祀对他有兄弟情义不假,然则祥祀生来帝王性格,对帝王而言除了天下又有甚么舍不下?儿女情长兄弟情义也不过过眼烟云罢了,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到祥祀此时对他确有几分真情,一时心上酸甜苦辣涩,辨不出滋味来。

    他心道此时正该谢恩,趁机速速退去──可他喉头发涩,看着祥祀扭曲的神情,两条腿竟像灌了铁水,一步也迈不动。

    祥祀看他不动,咬牙低喝了声:”还不快走!莫非真要朕──"声音干厉,竟隐隐有种穷途末路的味道,他低喘了几口气,死死截住后半句,深吸口气,猛的一转身重重捶了下床柱。

    从余庆角度能看见祥祀绷得紧紧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抵着床柱的手臂正止不住地颤抖,背脊跟着粗重的吐息声音剧烈起伏着。

    连面对血光漫天、遍地残肢都能面不改色的大将军,忽地便被当前天子**而微弯的背影震住了,他转不开眼珠子去,只能怔怔站着。

    余庆和祥祀相识的的岁月占了大半辈子,祥祀不是没有脾气的人,然而即便年少张扬的时候他纵使一旦发起怒便如狂风猛虎,叫人胆寒;却也不是随意发怒的性子;待到当了皇帝,更无一次不是怒的有理有俱,怒的恰是时候。现下这般反复狼狈的样子,余庆也是初次见到。

    余庆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忽地听见祥祀的声音。

    “──你走吧,子涯。"祥祀身形未动,不知什么时候平静了下来,只声音深处还有些紧绷,更多的却是破釜沉舟的安静。他绷着肩背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儿,背脊随着安静下来的呼吸声响缓缓地一起一伏,像是湖面上的一叶扁舟。

    余庆呆呆看着祥祀背中那道凹陷的脊柱,他想起年少初遇时他常与祥祀共乘一马,那时祥祀御马之术高他不知多少,自然是祥祀掌疆,他则贴于祥祀身后,使尽全力抓住祥祀,只怕一个松懈被颠下马去。

    他身量较祥祀矮小许多,紧紧抱住祥祀腰身之后,耳朵正好平贴祥祀后心。

    祥祀爱一面溜马一面说话,北疆风大,祥祀大约也未曾想过他真能听见,天南地北甚么都说。时而说幼时母后疼宠,时而说他愿天下无战,百姓安居;时而自言自语近日战况激烈,自省无能……,又道待他领兵,定得身先士卒,保得手下兵士性命。

    却不知当他紧攀祥祀后背,在后心那儿附耳上去,声音便格外清晰;塞外宛如咆哮的风吼声全叫祥祀挡在身前,他耳中只有祥祀声音,一字一字,直灌入他脑袋里。

    那时余庆心想:”这人的背后,说甚么也要护得周全──"

    他是个执拗娃娃,果然前半辈子自无眼刀剑下护得祥祀后背无虞,只管挥刀向前;后半辈子守住祥祀背后道路,叫祥祀后顾无忧。

    送上脑袋,卒于内廷,本是最后一步。他这一死,能叫祥祀再无后患,可……

    “子涯,你走吧──"

    余庆忽然心口剧痛,腿脚忽然失了力气,两个膝盖发软,几乎撑不住身体。

    他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仍存着私心。

    余庆自觉对祥祀怀抱恋之情前便知祥祀心怀天下,亦知祥祀必能成一代霸业,莫说两人皆身为男子,便是女子,一时情爱再如何激狂又是如何,能一直叫祥祀放在心上、放在眼中的,从来都是这大若天下。

    因此他一开始便未曾怀抱念想──直到方才,余庆都是这般自认,然方才祥祀怒语相驱宛如当头棒喝,把他敲了个清醒。

    他竟是隐隐期盼为祥祀的天下献命。一来他能成就祥祀心中所想的宏图霸业,二来隐隐之中还有一份隐晦心思,连他自己都才明白过来──若是以性命成就祥祀繁华天下,想来祥祀再怎么也不会忘了他,他将成为祥祀始终执着的一部分。

    他毕竟,仍存着私心。

    其实,若能抛开一切,甚么也不求的伴在这人身边,怎会甘愿死别。

    宛如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去,余庆终于两腿一软,慢慢跪倒下去。

    听见身后声响,祥祀神色僵直的转身,见余庆时候跪倒在地,面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他顿了顿,随即迈步过去,伸手按在余庆额上。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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