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江湖之远》分卷阅读2

    「哦,大将军有何惶恐?」祥祀推开黑檀椅,从案后踱了下来。

    余庆低着头,只听见一步一踏的声响往自己的方向来。

    脚步未停,祥祀又平平道。「爱卿屡建奇功,此次更是去了朕大若国土最后一块隐患,作何垂首藏目,莫要让人以为朕欺压了功臣。」

    皇帝的声音一如记忆中沉稳如石、喜怒难测。余庆依言抬起头,祥祀正向他大步走来,正似四年前出征前那人在殿前迈下龙椅,直直往他行来的姿态。

    毫无征兆的热潮一下自胸口蜂拥而出。

    「臣……、」余庆只觉得喉咙发干,张口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低哑,迎面走来的皇帝已大步流星到了面前,听他短促沙哑的喉音扬起了眉。

    「爱卿这是受寒了?」

    人体的温度挟着熟悉的龙脑潜香袭来,余庆不敢再开口,他浑身的血液在体内沸腾滚动,四年未见此人一面累积的万般思绪忽地化作一口血,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忽地思及御史奏的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都在论他踰矩狂妄,不遵份际,撑着一副忠君爱国的嘴脸,却怀着乱臣贼子的谋反野心。

    余庆定定凝视着天子龙颜,他只觉那口血闷在胸口堵的他双眼赤红,像是有人刨开他的胸膛往里头塞了块烧红的炭,火烧一般的痛,他想抓住天子的手按在胸口、又想当即跪倒在这人脚下,可最终余庆只是长矛般的立在原地。

    我一直以来怀着的不臣之心,才是真正的大逆。

    祥祀恍若不觉余庆脸色僵硬,迎着他的目光笑道:「爱卿毕竟是开国重臣,此次又是立下大功,劳苦功高……可要保重才是。」

    那笑容不急不慢,是余庆多次在朝堂上见过的,君王劝慰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臣子们的神态。

    余庆是个武将,却不是蠢人,话已至此,万万没有听不懂的道理。

    内书房一则存放大量绝密书卷,二则邻近御寝,本是机密重地,驻守巡逻的都是大内侍卫,莫说在此接见臣子,连寻常的内廷侍卫都不得接近。

    他深夜进宫被近侍领进内书房时已隐隐觉得不对,此时更是去了最后的侥幸想法。

    余庆此次剿蕃多般犯忌;先软禁监军,战时又抗旨不归──若说无拥兵自重之嫌,怕是三岁小儿都不信──最后更无视规矩礼制,夜入内廷;他心里明白,自己坐拥兵权,早就功高震主,此次大胜最少能保大若皇朝国土二十年平安,祥祀终于不必再忍。

    将他招至内书房,对诸般罪状又不加申斥……;余庆释然,安静地出了口长气,心道:这不是要立威,是要赐死。

    想清楚了,余庆反倒冷静下来,面目舒展,向来凌厉的脸上显出几分坦然,道:「臣无碍,皇上费心了。」

    祥祀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他盯着余庆的脸,脸色沉了下来。

    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余庆一动不动,迎着祥祀的目光只低声应了:「臣在。」

    祥祀面沉似水的看着他,却没再说甚么。

    内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祥祀虽然面无表情,可目光峥嵘,余庆实在不明白皇帝忽然的怒气从何而来,他想了想,跪了下去。

    「皇上,微臣滥杀域外妇孺、禁囚监军、驳皇令、拥兵自重,种种罪行,不一而足……」

    话未说完,祥祀便冷冷地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

    祥祀垂着眼看跪在足前的将军,安静了会儿,又缓缓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令人听不出深浅的平稳:「爱卿多年南征北讨,汗马功劳朕都看在眼里,此次更是去了我大若最后一块危患,功绩甚伟;可封王封地爱卿不要,宝剑铠甲骏马强弓又俱是赏过的,朕可不知道该赏你甚么好了。」

    余庆心道:来了啊……。虽已想通,但思及和祥祀相处的时间就要到头,仍然难免伤心;看着他的时间少得一刻是一刻,既已到这般田地余庆也再无顾忌,忍不住抬头定定望着皇帝俯视着的脸孔。

    祥祀也不在意,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正好爱卿寒夜赶路,朕就敬爱卿一杯温酒给爱卿暖暖身子。」

    说罢,略扬了扬声朝外面唤。「依山,取八云阁那壶酒和一套烫酒的器具。」

    依山的手脚伶俐,很快就回转了来,取了一只白瓷壶、盛着炭的青铜小炉和一只青花小碗、一把小钳;刚把东西放上休憩用的檀木小桌,祥祀摇了摇手:「下去吧,让守书房和寝宫的侍卫退开十丈。」

    真是小心谨慎到了极致。

    依山依言退了下去,片刻外头便传来细碎的移动声响,祥祀向小桌走去,一边道:「过来吧,朕给你温酒。」

    余庆起身到桌旁,他看祥祀在钳着那只白瓷壶子在炭炉中摆弄着,浓烈熏人的酒香渐渐在内书房里漫开来,不禁想起祥祀和他都还年轻时候的事。

    祥祀是外族和亲女子所生,在兄弟间排行第八,怎么排皇位也轮不到他头上,祥祀十二岁时他的长兄──也就是当时的太子祥钰上位,祥祀则北去驻关,余庆和祥祀同大,那时只是个祥祀手下一个小小杂兵。六年边疆的戎马生涯和北地利刃般的风雪把祥祀锻造成了令北国胡夷闻风丧胆的少年战将,在军中以令行禁止,昔才善战闻名;余庆也从小小杂兵成了祥祀手下首席大将。

    和他们俩成长淬炼的方向相反,若国从祥钰称帝后便以迅速到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败下去。祥钰性格残暴又好奢华铺张,上位的初誎便将赋税的次数增加到一年四次,春秋各选一次秀女,更征发重役,在各地广建离宫供他游玩;登帝位单单一月,便当庭杖责刚直感言的重臣右相,时年七十有六的老臣撑了十五杖便深死当场,王余怒未消,下令右相府株连九族,于是右相一脉百余人,一夜绝户。;其余等等,罄竹难书。

    到第六年,若国已几乎到了王朝倾灭的程度,祥祀抓住机会,挥军南下,包围京师。

    拜祥钰昏庸残暴之赐,原本会被后书记载违逆臣贼子的祥祀反倒成了乘载着万民祈愿直上万里的鹏鸟。

    正因在如此复杂的时候,以这般难以明言的方式上位,祥祀初掌王权的几年国家动荡,余庆又刚刚领军,难以服众,那些年祥祀经常御驾亲征,他跟在祥祀左右,金戈铁马,杀伐疆场。

    恶战过后的休战期间,祥祀偶而会在夜深召他入账,取来粗泥火炉和粗粮酿的浊酒,像现下这般烫一壶酒与他对饮。

    那时余庆经常想着他助祥祀清平四海,终有战事长歇,祥祀得以安心管理朝政,而他终得卸甲下马的一日。待到那时,他便长居京城,到死之前都年年找那么一个最冷的冬夜,进宫烫酒和祥祀对饮。

    转眼间四海升平,他和祥祀都才二十八、九,他已经等着喝最后一杯祥祀烫的酒。

    「爱卿?」

    余庆想得入神,君王已倒了满满一小碗的酒,他接过碗晃了晃,酒香逼人。

    祥祀直视着他。「这十数年来爱卿鞠躬尽瘁,为朕成就太平天下,朕实在是赏无可赏,只能回赠一碗薄酒。」

    余庆洒然一笑,将碗举到唇边,他的手稳若盘石。

    原先还想着揆别四年,许能多看这人几日,却不道祥祀一日也不想多等。余庆想,隐隐有些不舍,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痛快。

    他自己干了那些事,不死实在收不了局。此次清剿胡蛮做得彻底,四海已平,那帮老鳖精也俱被勾出老巢,祥祀已无后顾之忧;他寒夜急行,先大军一步回到京城只是为了能单独见上这人一面。

    此时人也见了,又能在无人打扰之下在这人面前了结这条命,正是死得其所。

    他一条命能换来将这人胸怀的大好山河,值了。

    余庆仰头,一口饮尽,也不知是酒性本就极烈,或是药效出喉那刻便开始发作,那酒经过之处都如同一道火线烧过,烫的他眼前一晃。

    将碗放回桌上,余庆的气息已经粗重起来。烧灼感往四肢百骸扩散出去,彷佛身体里烧了把火。

    毒性发作的倒快,余庆想着,也不运内力压制,执着的撑着开始不稳的视线注视着他从未后悔追随的帝君。

    再一眼、再多一眼、再多一句话──

    余庆目光专注,宛如在看一朵珍逾性命的花,他拚着最后一口气轻声道:「──祥祀、愿你鸿图大展,久世长安。」

    说罢两眼一黑,软倒在皇帝脚下。

    将军高大的身体倒在云石铺的地上,喘着粗气,双眼迷茫,高热几乎焚毁五脏六腑。

    一片高热的混沌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话。

    永别、祥祀。

    余庆忽然觉得难受,自制在药力下变的软弱,他浑身发烫,脑子一团糨糊似的,心里疼得像要裂开来。

    他死死咬着牙,最后终于忍不住口齿不清的喃喃道:「祥祀……祥祀……」已经噤口多年,直到最后的辞别才容许自己唤上一声的名字穿过他全力压抑的口舌迸落出来,脸上渐渐变得湿凉,他无知无觉,只迷迷糊糊地哑声重复着。「祥祀……」

    声音带着一种早已放弃的、释怀的绝望,还有几许在清醒时分绝对不会显露的忧伤。

    祥祀单机膝跪在他身旁。

    记忆中第一次见这人流泪。

    他用手掌抹了抹余庆的脸颊,看那双睁开时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的闭着,颠来倒去的念他的名字,泪水就这样安静的不停漫出来,彷佛强撑着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殚精竭虑为国为君,最后却落得一杯鸩酒,大概终究觉得委屈。

    余庆坦然赴死的神情浮现在眼前,祥祀抽紧下颔屏住气息片刻缓缓呼出,才像是忍不住般低声道:「子涯,你真就就这般不信我……」

    他搀起浑身无力的将军,转身就往寝宫走去。

    一路上碰见不少内侍和宫女,好在能在书房和寝阁服侍的无不是精乖的人儿,皇帝几个眼神,便全退了下去。

    御寝中已点上烛火,祥祀把肩上的人扛上龙榻,随手扯掉靴子,自己甩了皮裘,屈膝在床边坐下,俯身去解余庆身上的铠甲。

    祥祀一边伸手去脱肩铠和护腿,一边低头贴近将军的腰腹,咬住了腰间勒甲的牛皮系带,也不管余庆似是意识模糊的挣动,猛地一甩头便将整个腰甲扯了下来。他咬着腰间的片甲直起身,将半解半扯除下来的肩铠和护腿往旁边一扔,侧头松开牙,零散的护甲和围腰一起响亮的落在地上。

    余庆恍惚间只觉身下柔软如云,有人粗鲁的摆弄自己的手脚,他挣了挣,久经战事的身体反射性出手格挡。祥祀抓住那只无力的手,顺势将他拉向自己的方向,一手去摸身侧固定甲衣的牛筋。

    余庆撞在祥祀肩头,脑中倒是一点点清明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被人撑起来半扛在肩上,那人搀着他,步履稳健不知要去何处;他只道祥祀唤来侍卫要将自己拖去皇宫中哪个旮旯角落埋了。

    思及此余庆忽地觉出不对来。

    他身下柔软如云,贴在脸旁的温热肌肤散发着熟悉的气息,余庆疑惑睁眼,却是一愣。

    饶是思虑迟钝,他仍认得出寝房的布置。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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