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鸢蹑手蹑脚地朝叶华房前移动，可脚底板还没挨着石阶，忽闻窗子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成鸢一惊，当是他老爹来了，四下张望却未见着人影，叶华的窗子才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他半个身子：“怎样，我学得像不像？”他弯眸笑着，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明朗。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成鸢绕过栏杆来到窗子跟前，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叶华轻笑一声，拍了拍窗边的灯罩：“你以为我作何熄灯，还不是为了看清你在对面干些什么。”
随和的语气落在成鸢耳上，却引起一阵悸动。成鸢搓了搓鼻头，感觉面上有些发烫，急忙转了身靠在窗沿边上，“咳，那个，你当真想看我演贵妃醉酒吗？”
“嗯，想看。”叶华自成鸢身后将他拢了来，温热的气息沾在成鸢颈上，惹得他轻轻一颤，“听说贵妃的舞坐拥绝尘之姿，我倒想看看，你的贵妃能否融化我这张宠辱不惊的冰块脸。”
叶华的声音仿佛西海中央那一汪弱水，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生生将成鸢的思绪拉进无底洞，他恍然失了神，缓缓朝声音的源头靠去。
“成鸢，”叶华望着那张渐渐靠近自己的小脸，目光扑朔，“我这头帮你扯袍子的手都酸了，你还要愣到何时啊？”
成鸢一提神，低头看了看那双拢着他的手，正拽着他肩上快要滑下的外袍。
他蓦然清醒，一股热浪翻腾到头顶，急忙拉过袍子后退两步，“哎呀，这晚上月黑风高的，你还不赶紧关窗子睡觉，闲得发慌唠什么嗑，我都要冻出风寒来了，快些睡吧，快些睡……”
他说着，自顾自地走了。
叶华望了一回头顶那月朗星稀的天，又望了望成鸢同手同脚的步子，眼角顿时爬满笑意。
直到成鸢进了屋，叶华才合上窗子，走到床边，依旧笑得合不拢嘴：
“叫我快些睡，呵，你若能安心睡着便好。”
朝夕变换，又到红日当空时。
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宫前殿歌舞升平，好一番华贵气派之景。
一群仙女挥完长袖后，三皇子的戏班便上台大秀了一场，博得太后一脸老泪。
也怪那霸王别姬太过悲剧，让这么大把年纪的老人家体验了回殉情的快感，更何况演虞姬的那位功力深厚，连成鸢都跟着送上两朵泪花。
夏侯文在不远处瞧着成鸢，看那脸颇为浓郁的妆容和银光闪闪的头饰，不禁笑了两声，走到台侧拍了拍他的肩：“看到那虞姬了吗？他是邻城绰号百灵嗓子的刘子登，从来只唱正旦的角儿，而且不接酬金低于百两的活。”
“瘤子疼？什么怪名……”成鸢思量片刻，又道，“比你的名还怪。”
夏侯文摊了扇子掩嘴，硬是将捧腹大笑的冲动憋了回去，“成鸢，你可要好生演，把那只百灵狠狠压下去才行。”
成鸢不屑瞅他，看了看老泪纵横的太后，又将视线移到正在自刎的虞姬身上，“我演得再好也没用，你挑戏的品味太差，别把太后气哭就行了！”
“若是真能把太后气哭，你也要让她哭得比现在更凶才行！”夏侯文合上扇子，挑起成鸢的下巴，“你这妆容，对贵妃来讲太过艳丽，我喜欢淡一点。”
“谁管你的嗜好！”
成鸢暗自骂他两遍白痴，抬手拍开他的扇子，忽闻戒指与扇骨相撞发出一声脆响，仿佛心中灵光乍现。他一挑眉，伸手夺过夏侯文的描金扇，展开挥了挥，“这个好，我想到了！”他兴奋地扬起嘴角，将扇子扔了回去，一溜烟跑进后台。
领班的黑脸也看了虞姬那出戏，顿时觉得贵妃醉酒不大妙，但因受了七皇子之命，不好更换剧目，何况时间不够，只得找唱主角儿的成鸢商量一番。
贵妃醉酒是道，唐明皇约杨贵妃一同赏花饮酒，临时却转驾西宫梅妃处，贵妃失宠苦闷，春心无处发泄，加以酒入愁肠，三杯亦醉，竟忘其所以，放浪形骸，与高力士、裴力士二太监作种种醉态，及求欢猥亵状，乃始倦及回宫。
“昨日我都说了这剧低俗，老七偏偏要演！”成鸢耸耸肩膀，一双眼忽然闪出精光，“但我想到一个好招，若将扇舞加上，且须双扇舞，是不是妙笔生花？”
领班黑脸一捶拳头，连连点头称赞：“不错！但要彻底压住虞姬，我还有一招！”
成鸢以为都这个时候了，仙女姐姐再跳一回舞便轮着他们登台，即使还有什么艳压群芳的法子也没机会实施。
谁知领班黑脸又压着他重上了一回妆，利用成鸢自身的容貌造出个清纯秀丽的尤物，定妆完毕后满意地捋了把胡子，叮嘱道：“你待会演得收敛些，多些娇媚少些放荡，指不定能颠覆贵妃的形象。”
趁着皇帝给太后敬酒，成鸢在脑中过了遍扇舞，思量着怎样重塑贵妃的酒品。
他难得有些信心不足，伸长脖子在人堆中寻找叶华的身影，想求个安慰。谁知不望还好，这一望，他立即懵了。叶华居然不在！
成鸢握着袖子的手紧了一圈，待上到侧台，他又将观众席里外寻了个遍，期待许是叶华坐得矮了些，这般高度便能将他望到。可在座皆是皇亲国戚，就连坐在最后的爹娘也能看清，唯独少了叶华的脸。
二胡、月琴、古板齐齐奏响时，震得成鸢心头一紧，众宫娥簇着他走上戏台，他一身粉色流苏灵气动人，惊得台下一片低呼。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成鸢这样的心猿意马，唱出的调子定然不在情理当中。三皇子抚颐偷笑，七皇子却安然靠在椅背上，胸有成竹地将成鸢望着。
唱了这么多年的戏，成鸢头一回参悟剧中人的心情。
他一直都是照着娘的样子学，加上过人的唱腔和清秀的长相，便成了众星捧月的小花旦。可学得再传神，终究只是虚假的壳，如今这慢慢溢上心头的落寞感，真真是杨贵妃千呼万唤也求不来的心情。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说贵妃之舞坐拥绝尘之姿，能否融化那张宠辱不惊的冰块脸？呵。
贵妃端起酒杯，掩袖而饮，一杯解苦，二杯浇愁，三杯随性，燥热上喉，越发沉醉失态，不能自制。他脚下飘散碎步，衔杯起舞，双袖过处青丝翩飞。
当初是叶华期待见一眼贵妃，纵使成鸢万般不情愿，也为他豁出去了。如今台下既无叶华，要台上贵妃又有何用？
乐声跌宕，一对翡翠烟云的扇子展开，扇骨相撞，随乐声叮咚作响，恍若世间再无这般悲戚之音。
舞步大起大落，贵妃满面绯红，身姿曼妙至极，双眼却透着无限忧愁，仿佛看破风花雪月，这般放纵只为排解心中孤寂。
台下众人竟看得痴迷，心弦纷纷被那雨打秋霜的步子揪住，寸寸柔肠尽断。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是梅兰芳大师提高了贵妃醉酒的艺术价值。
☆、秋雨时至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采桑子》
一首霸王别姬将太后唱得老泪纵横，一曲贵妃醉酒又将太后舞得醉生梦死，相比之下，杨贵妃将那颗被虞姬刺伤的老心脏治愈了一番，所以太后重赏的，自然是七皇子的戏班。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