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结着厚厚铜锈的青铜人像，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矗立在粉红衣裙中间，左手虚握着腰间的长剑，右手则捏着一支保加利亚长茎玫瑰，微微倾身，像是要亲吻虚空中的某个人。人像的脸上，深深的眼眶里，是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在微光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弧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仿佛被注视着。但除此之外，铸造工艺很粗糙，很明显只是将铜浆注入模型，但温度并没有控制好，过高的热量导致模型崩裂，造成人像上凹凸不平的纹路，让它脸上的微笑显得格外古怪，更像被绿色火焰灼烧。
“别碰它！那双眼睛是水银制作的！”波随手抓起一只铜盆，扣在人像的脸上：“这是戴森自己铸造的雕像，我把它放在特里克的喷泉里喂鱼。”
肯吉被吓了一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波：“你的骑士品位很独特。”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定主意要把这座人像放到河边去：“肯吉，我还收藏武器？”
五个黑檀木匣子凌乱的堆放在地面上，其中一个盒盖微张，乌金色的锐光沿着缝隙流转，那是一柄维京剑，剑身宽厚，长蛇般的暗纹隐约浮动，围绕在两道极深极宽的血槽边。
“你自己锻造的剑，为了方便人形使用特意铸造成人类的尺寸。两条完整形态的龙撕咬起来总是特别难看，变成人形之后的搏斗会斯文一些。”肯吉耸了耸肩：“那把维京剑是装饰用的，和人类的观点不同，你觉得血槽并不能帮助从对手身体里拔出剑，反而会让血更快的涌出来，你最满意的作品是一柄苏格兰阔剑，没有血槽，以绝对的力量取胜，而且能充分保护你的手腕。”
“也就是说，除了要做好被森林精灵们屠的准备，我还得同类相残？”我咬了咬牙。
“龙类抢夺宝物和巢穴的斗争很惨烈。”波放下手里的铜盆：“劳伦，你在想什么？”
我扭过头不去看她：“你有一个戴森骑士，还有一个能呼风唤雨的阿曼达，和外祖父国王。这些足够你保护自己了，为什么要和大坏龙待在一起？”
她望着我。
肯吉皱着眉头，眼光在我和波之间逡巡。
“劳伦，还记得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么？”波走近我，扯了扯我的翼尖：“你还想听么？”
我对她点点头。
“嘿，哪个故事？我错过了什么？有没有前情概要可以提示一下？”肯吉举起手挥了挥。
波用力拖着我的翅膀，朝肯吉招了招手，两个人一起靠着我身边坐下，洞外夕阳斜照，身下的珠宝光华流转，为她们的脸染上一层柔和的光。
“我是霍比特人和什么不知名生物的混血，这种不知名生物赋予我一种能力，能够分析一切事物的构造，然后原样重现。”波揽住肯吉的肩膀：“十五岁前我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后来这种能力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认为我被魔鬼附体了，打算把我送去感化院。”
“哇，酷！”肯吉瞪圆眼睛：“那你也能模仿我吸血了？”
“小肯，你可以这样理解。某种意义上，我像变色龙一样，能够变成和周围环境相同的颜色，但不代表我能把自己变成一片树叶。我只能重现和体验，但无法改变自己的构造。就像我能够模仿你吸血的动作，你跳跃的动作，但不能真正长出獠牙，吸干一个人类的血液，来达到补充自己能量的目的。”波淡淡的笑：“理论上来说，如果我见过贝多芬演奏，我也能分析他手指跃动的节奏和创作的思路，但我永远不能模仿，从他指尖流淌的情感。”
“好吧，不过这也很酷了！你的养父母真够混蛋的，居然打算把你送进感化院？混蛋！”肯吉用力摇了摇头：“那么你是怎么被特里克找到的？”
“不是他找到我的，是我自己在逃走的路上，无意间闯入了霍比特人的领域。”波轻轻的说：“也许是生母的血液在召唤我。”
一丝不安涌上我心底，我抖了抖翅膀，把她们俩往身边揽的更紧一些。
“当时霍比特人正和黑森林精灵族作战，防守森严。我误入领域的时候，已经非常虚弱。”波轻描淡写的说：“守卫在边境的骑士抓住了我，把我送到霍比特关押囚犯的地牢里，我在那里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天啊……”肯吉吞了口口水：“我以为你的母亲也是公主。”
“她是公主，但和某种不知名生物产生了爱情，对于当时的霍比特人来说，这是重罪。”波缓慢而用力的打了个哆嗦：“我在逃亡的路上，曾经无数次的发誓，如果我见到自己的生父母，一定不会原谅他们抛弃我的罪。我见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他们的牙齿。”
“但你并没有。”我开口说。
“这种不知名生物的爱情和拥抱，对我母亲的身体产生了感染，特里克把她关在地牢，防止她感染其他霍比特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无意识的唤着，伊莎波，伊莎波，一个人躺在稻草堆上默默流泪，思念我和我的父亲。”波扭过头，去看洞外的大片夕阳。
“波，我很抱歉……”肯吉摸了摸她的手臂。
“我从未想过和母亲的重逢是这样的，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只能接受。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我看着她的脸就像看见年迈的自己。我在她掌心里写字，叫她妈妈，她还是流着眼泪叫我的名字，却不能给我一点点回应。她已经感受不到我了。”
我低下头看她，却只能看见她的侧脸，红宝石反射夕阳余晖，在她脸上投射出一抹暖红色的影子。
“地牢守卫很快注意到我们之间的异常，把我带给特里克。他让人检测我的身体和能力，发现我是完美呈现霍比特人技巧的人选。”
“霍比特人的技巧？”肯吉抿着嘴，似乎对波的话题延展松了口气：“你是指，那个傻乎乎的青铜人像么？”
“你们听过中国诗么？”波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和上次一样，跳脱到完全不同的话题上：“在中国清朝，有一个诗人，他有一个小妾……”
“诗人有一根黄瓜？”肯吉傻乎乎的插嘴。
“小妾，就是情妇，不是黄瓜。”我抽了抽鼻子。
“……她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意思是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和最英勇的战士一样，年轻的时候颠倒众生，年老则分外无奈。但如果你听说在深山里住着一个绝世的美人，你也会在深夜里披衣起身，冒着寒风和大雪去见她一面吧。因为如果再不见一面，她就会死了，连最后的影子也没有了。”波低头捏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松开，血液涌动，覆盖挤压之后的一片白色。
“这样留恋即将逝去的东西吗？”我想了想。
“不仅仅是留恋即将逝去的东西，更多的是逃避新时代来临的恐惧，对于霍比特人就是这样。原本他们拥有最高超的手工艺技能，但随着技艺深厚的族人不断死去，有些工艺也随之消失了。”波淡淡的说，像在描述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我突然意识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这让我的胃在身体深处拧紧了。
“因为伊莎波公主回归，还带着无以伦比的重现失传技艺的能力，整个霍比特王国沸腾了，特里克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他把皇宫的喷泉里倒满香槟，所有霍比特人都从岩洞，矮房，宫殿里跑出来，在广场上又唱又跳。没人去想，还有一个女人，躺在漆黑的地牢里慢慢死去。”波望着天：“我放火烧了图书馆，骑着矮马，跳上广场的长桌，一路踢翻所有的酒杯和盘子，用剑指着特里克的眼睛。”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面，黑暗逐渐覆盖了一切，风从山谷中吹来湿润又冰凉的风，带着林间特有的腥涩气味。
“我一直在想，这些记忆究竟是不是错乱了，也许只是介乎于真实和虚幻之间。”波扯出一个笑容接着说：“特里克没放弃，我会经常发现侍女送来的早餐里，有一个双面煎蛋，周围带着微焦的卷边，那是他亲手为我做的；他给我买很多布偶和玩具，还有像哈利波特这样的儿童读物；他甚至把整个骑士团全部派在我的房间外面驻守，让人带话给我，说如果要找男人，就应该挑这样的。”
“听起来的确像那个花哨老头做的事。”肯吉张了张嘴，想了很久。
“所以，人类教育留下的心软起了作用？”我低声问。
“嗯。”波沉默了一会：“但是，你们的出现，是一个机会。”
我和肯吉看着她，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不想再逃避，我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s 23
“好吧！继续不想逃避就和我们俩在一起吧，三个怪物一起堕落，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吉跳起身来拍了拍土，环顾四周：“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庆祝一下！”
波也站起身，往角落走：“苹果酒应该能喝了。”
肯吉眼睛发亮：“太好了！用这个庆祝新生活的开始再恰当不过了！”紧接着她又竖起眉毛，走向戴森的青铜人像：“让我先把这个搬出去，他一直色眯眯的盯着我！”
“好像少了点……”波把五个陶罐放在火堆边，琢磨了一会：“特里克好像还送了十二箱威士忌。”
“花哨老头的馈赠真贴心！”肯吉从洞口跳进来，扭转身体跳着一支舞，巨大的黑色斗篷就像一只苍鹰的双翼般展开。
我愣住了，没能尽快适应这种突然欢欣鼓舞起来的气氛。
“劳伦，趴下，张嘴。”波敲开一只陶罐，清爽的酒香弥漫出来。
我不情不愿的在财宝堆上挪了挪，舒展脖颈趴在火堆边，张开嘴，微微抬起舌尖。
一道清洌而甘甜的水流从舌尖滑入喉咙，带着淡雅的清甜，浓郁的果味像一只小手轻轻探入，然后揪住心脏，淡淡的玫瑰花香萦绕在鼻间。就像满园的果树都开花了，春天的微风轻轻吹拂，吹动一地落花，飘荡在潺潺水流中，让人陶陶然醺醺欲醉。
“好喝！”我睁圆了眼睛：“肯吉你也尝尝。”
波笑眯眯的把剩下的酒往嘴里倒，修长的脖子上泛起淡淡的粉红。
“淡的好像有小鸟在嘴里飞！”肯吉嘟嘟囔囔着，拍开第三个罐子的泥土封口：“这根本不是酒，这是苏打水，而且还没有气泡！”
波没搭理她，绷着脸把一个巨大的青铜缸搬到她面前，抓起一片布头蹭了蹭缸底，倒进二十瓶威士忌，像魔术师一样敲了敲边沿，然后拧进一颗柠檬，环抱双臂瞪着肯吉开始微微发红的脸。
“这才是血族该喝的酒！这个归我了！”肯吉豪气的拍了拍青铜缸突出的肚腹，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你们两个娘们一样的东西！”
“你才是娘们！你全家都是娘们！”波恼火了，扔掉手里的陶罐，一头扎进青铜缸里。
“没人能再给我一点喝么？”我张着嘴。
“大头别客气，来点威士忌，你那么长的脖子还趴着太可惜了。”肯吉从缸里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珠闪着水光，发梢湿漉漉的搭在脖子上。
波晃晃悠悠的站直身体，用一种豪爽的姿势，把穿着黑色皮靴的脚踩在椅子上，用力拍着胸口：“去把剩下的酒都给我开了，大头去拿！”
我用力眨了眨眼，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泛着盈盈水汽，妖媚动人，但是从领口露出的肌肤，又随着自己的拍打轻微的震动着，配上这幅罗宾汉一样的豪气，有种不能直视的诡异感。
“我去拿？”
但是已经没人搭理我了，波和肯吉看起来已经喝到了一定的程度，酒气蒸发了她们身上的体香，香喷喷的拨动彼此的头发，一边用手掌从缸里捞进塞进嘴里，一边相互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
我吞了口口水，拉长身体用尾巴把酒箱扫过来，那种“淡的好像有小鸟在嘴里飞”的果子酒在我身体里剧烈反应起来，好似有一团火塞进我灼热的胃里，但又不难受，反而涌动着像温暖水流一样的柔和，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两个人惊叫着扑到纸箱上，撕开包装捞出酒瓶，把浅金色的液体直接灌进喉咙，湿漉漉的发梢扫过箱盖，留下一片水渍。
“呀！我的胃在烧！”波扔下手里的空瓶，一个趔趄扑在我身上。
“别找借口！拿出你公主的气派来！”肯吉打着酒嗝坐倒在地，一把抱住波的大腿哼哼唧唧：“咪咪，咪咪……”
“咪咪是什么？哪个姑娘的名字？还是一只猫？”波傻笑着一巴掌拍在肯吉头上，把她拍翻在地。
“也许她想养一只醉猫，和你们一样的醉猫。”我探头去蹭她的脖子，热气在胃里翻滚，一路顺着血管涌上额头，我开始发晕，眼珠每移动一下，整个山洞都在飞速旋转。
“大坏龙！”波用纤长的手指点点我的额头，眼睛笑的弯起来，然后软绵绵的顺着我的鼻梁滑倒在肯吉身边。
“呼……呼……”我对着她们俩吹气，在心里傻乎乎的笑，紧接着，带着浓郁酒香的黑暗涌上眼底。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