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场景我试想过无数遍,它来的比我想象得稍微早了一些。事已至此,谈论对错已经晚了,我尊重你母亲的选择,但说到底一定是我们对不起你。”
歉意这种东西要怎么传达到呢?如果言语和眼神就足够的话,世上对于苦痛这个词的定义都会改变,变得太轻。所以就算此时表达歉意的人足够诚恳,周修诚自己也知道这说了就等于没说。
果不其然,他在齐辰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波澜。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瞳中印着他的模样,印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今天我来这里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你想问的,想说的……或者你想直接结束对话,也可以。”
讲清楚事情,表明观点,然后再询问对方观点——这个陌生人没有打破疏离,足够礼貌,也时刻准备妥协,真是……真是让人无法发作的态度。
齐辰本来就没准备表露什么情绪,可没准备表露,不代表他没有。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自行带入他“父亲”这一角色的男人,由衷地觉得无言。已经过了他会觉得荒唐的阶段了,此时他竟然还能跳脱地在心里跟自己开起了玩笑:
所以,再过三十年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物质干涉不算是干涉吗?”按照对方的表述顺序,齐辰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地给出回应,“除了我的生活,对于我身边的人……从没有干涉过吗?”
第一个问题倒是在周修诚的意料之外,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只是顿了两秒就坦然道,“如果是钱的问题……不在‘干涉’的范围内,因为无论我给出多少,那笔钱都没有被动过。”
“第二个问题,你身边的人是指……楼上那个小孩吗?”周修诚反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齐辰勾起一抹轻笑,继续反问,“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您不知道吗?”
“不算干涉,”周修诚不假思索地说,“毕竟他也是南俞的队友。”
你看,狡猾的大人在诡辩。但好歹这个含糊的答案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几天齐辰想了很多事情,认真追溯起过去的话,能挖掘的细节太多,这只是其中之一。不说在大学城被拍到的那晚,还有那场惊险的fm,他和北河一同出行的次数不少了,举止也说不上十成十的谨慎,他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扯出来,这真不是运气。
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运气。
“您一直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也就是说,其他人不知情?”
其他人:杨东桦和周南俞,前者他不知道姓名,后者他压根不想提及,于是统称为“其他人”。这样的表述把疏离拿到了台面上,周修诚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忍。
“他们不知情。东桦或许知道我掌握着你的消息,但是她没有过问,因为她不敢面对你,更不敢打破她的决定。南俞的话,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所以,你不问为什么吗?”
他轻叹道,“你不想知道这整件事的起因吗?”
……齐辰还真不太想知道。
深究过去是一件无比有风险的事情,两年前他经历过一次,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种信仰崩塌的感觉。可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像一个被玩得团团转的戏剧主角,“知情”已经变成最后一个办法。
“不太想听长篇大论。”齐辰这么问答道。这种缘由要说起来一定可以被形容得曲折动听,若论难处论苦衷,二十四年足够积攒出足够多的词句,“知情”并不能弥补失望,他并不想听那些。
周修诚停顿了几秒,然后如他所愿,一句话概括完了这个改变了好几个人生的缘由:
“十二岁兄弟相克,二十四兄弟相争,东桦在香山寺听人言此,虽然是怎么想都很荒谬的事,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做出了选择,让你们分开。”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周修诚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南俞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的确遇到了车祸,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不提也罢,你可以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
齐辰在听见“相争”二字的时候,潜意识里直接有了答案。我信。他几乎都要这么说了,多么不可思议,他可以被这个理由说服,或者更准确来说,他不想深究了,就当它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命定传说,毕竟他们已经在这个轨迹上走了好远。
周修诚试图解析他的沉默,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两代人的倦意。所以,恕他直言,“我能知道,二十四岁,你们是否真的在争什么吗?”
幸存者内疚效应。如果你知道你有一个手足兄弟,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被送走,不知去向,你对他的认知完全空白,不知道他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你所拥有的一切,精神或物质,他可能都没有,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和安定也无从确认——这种状态的知情会比被隐瞒要好受吗?
如果是更进一步的知情,让你知道他的存在,在什么年岁中提及会得到你的理解呢?上一代人要如何自我解剖,向你解释他们残忍的决定?
周南俞站在没有开灯的前厅,望着日光落不到的墙面上,被精致相框框起来的家庭照片。他耳边重新响起了去年圣诞前夜,父亲坐在这里与他说的话。survivor guilt,现在他开始理解了。
虽然因为出生就被分开所以无法谈论感情,但血缘的羁绊一直存在,像是戳进皮肉里的一小根冰针,碰一下就隐隐作痛一回。隐瞒者清楚周南俞是什么样的人,清楚他是否真的淡漠绝情,还是其实比谁都敏感细心。的确,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会去想的,想与他分享这富足衣食的,应该还有一个人,想如果要有一方活得不及一方,谁有资格去当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他看起来大概率是那位被动的胜者,哪怕他也在失去对方的家庭阴影里被慢性折磨了好多年。横竖都不好受,所以干脆让人一无所知吗?
周南俞望着相片里的三人,陷入了长时间的空白中。他无意识地抚过相片的一角,指尖蹭到的就只有灰尘。薄薄一层浮灰显露出许久未有人顾及到这里的事实,福姨回老家了,周宅三百六十天如一日的沉寂。母亲在房间午睡,抗躁郁的药物使她睡眠的时间日复一日地拉长,睡梦里她是安逸的,如果这个结果能够给他万分之一的慰藉的话,他愿意这么想。
周南俞仰躺在沙发一角,落地窗的光线穿透指缝,白日刺眼。红色的线绳贴着脉搏,不知道是在冷眼见证一切,还是在无声地陪伴他。他会觉得遗憾,但他不会真的再愧疚了。他把隐忍当习惯,用理性的压制换来错失。他才不是胜者,他是彻底的输家,还会一直被“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的无解问题叨扰。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回到一无所知的时候——你看,这样就说得通了,大人做的,真的是为他好的决定。
可这样来看,他急于求解的过往都变成了笑话。
这一切真的很像笑话。
楚笑飞仰着头大笑了三声。为了笑而笑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干涩,他笑完觉得整张脸都是僵的。
“这题我会答。”他望向无言的母亲,嘲人嘲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他妈还真的知道他们在争什么,并且,没错,我信了,因为这个理由他们俩绝对——绝对不会以兄弟的身份认可彼此。不管早一年还是晚一年,只要不是现在,不是以他们如今认识彼此的方式来相遇,一切都好说。草,我他妈信了,现在这样碰上,还真的是最坏的状况。”
楚妈妈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缓缓瞪大了眼睛,刚要追问,楚笑飞腾地站起来直冲玄关。他拉上外套抓了把车钥匙,随便踩了双鞋就甩门远去。
干枯的枝丫里响起夏夜蝉鸣,空旷的高速路上传来尖锐的刹车声。梦境,现实和回忆交叉在一起,人感官里的世界失去逻辑,变得混沌不堪。
你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某个时空的楚笑飞跳进泳池里,浇了一捧水到身边人的肩上,他不经意间瞥见,便随口问道。车祸,好几年了。周南俞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得好像他已经释怀,但事实是那个噩梦潜藏在记忆里,永远在记忆里,等待着折磨人的最佳时机。
就是现在。浅眠中的周南俞不安地皱起了眉,他回到了十二年前,十二岁的自己,坐在平稳行驶的轿车后座,满心期待着与归国的父亲见面,然后下一秒地覆天翻。长达半分钟的耳鸣中,与疼痛同时到来的是失血和撞击带来的晕眩。他艰难地睁着眼,恍惚中看见扭曲的车门就在他面前,离他那么近,再多一拳的距离就会撞进他的血肉。
然后梦境改变了记忆,再混淆进现实的意识,变成最可怕的东西。他看见有谁和他一起躺在那里,鲜血淋漓,扭曲了肢体,他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知道那是无比相似的一张脸,或者——或者就是他自己的脸。
“把错位的骨头拨正,周围的每一寸经络都会疼。”
周修诚退到门外,他的饯别语不太简短,齐辰沉默着站在门边等他说完。
“如果真如谁所言,双生就是噩梦的话,我希望我们都能快点醒来。我们是指,有关联的所有人。”
周修诚认认真真地用目光在描摹了一遍眼前人的脸,“等到你愿意的时候,去看看东桦吧,杨东桦,至少记得这个名字。去看看她,以任何你能接受的身份。”
沉默的尽头,齐辰轻轻嗯了一声。
门关上,里里外外,温差不少,隔开的的确像是两个世界。周修诚缓缓走到电梯口才想起来,啊,他忘记说自己的名字了。
梦里的冬天一点都不冷了,齐美看见自己穿着及膝的裙子站在公园中央。这肯定是梦,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天没有蝉鸣,并非炎夏,这里存在于十一月。不会弄错的,这是她哥哥的生日。十二岁,她拿蜡笔在卡片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1,然后还把2的尾巴拖得老长。
那个时候巍城还没有禁放烟花,不远处的天幕响着砰砰砰的声音。她呆呆看了一会儿,嘴中的数字数到十,身边的人就不见了。
你在哪里呀?藏起来的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她找遍灌木背后,找遍塑料板搭起的滑梯下方,从兴致勃勃开始变得无措。明明只是单纯地玩玩捉迷藏,到最后却认真到让她感到恐慌。她直面了十二年前的恐慌,依旧选择笨手笨脚地爬到了滑梯的顶端,颤颤巍巍地伸出脑袋在对她来说已经极高的地方俯视寻找。你——在——哪——里——啊!
再不出来的话,她又要忍不住哭了啊。
比起哭,更让她心脏停跳的是重心不稳向前载去的瞬间。一脚踏空的感觉让人惊醒,齐美猛地睁开了眼。
高铁驶入了颐都站,周围的乘客已经起身开始取行李。一片嘈杂声中,齐美愣了两秒,在广播第二次循环的时候反应了过来,赶忙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春运真的不是开玩笑的,齐美站在出站大厅,只觉得自己一路过来不是自己抬脚走的,而是被人群推着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若有人群恐惧症患者,怕是会当场晕倒。她拖着她半个人高的箱子,好不容易在空了大半货架的自动贩卖机旁找了个可以喘气的角落。
我到了,你在哪?她快速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但网络也转得很慢。
等待的时间被拉长,齐美望着攒动的人头,有些反胃地吞了吞嗓子。这么多人,就算齐辰准时到了,能一眼找到她也的确有难度。她捏了捏有些酸涩的肩颈,噩梦残留的东西入侵现实里人防线最弱的时候。她又开始想要抱怨,但更多的是难过,没由来的难过。
你在哪里呀。
出——来——吧!我——找——不——到——你——呀!
年幼的齐美在那个时空里喊着,但与梦境不同,她并没有一脚踏空,有人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等很久了?”
手臂被往后拉了一下,齐美怔住,回过头看见了齐辰的脸。虽然对方依旧是淡漠的样子,但她能看出来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也没等很久。齐美是想这么说的来着,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奇怪的内容。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摔下去了?”齐美望着他喃喃道,“把我拉住,但是自己没站稳……那个滑梯的台子,结冰了所以很滑。你骨折了对不对?我还哭了好久,所以再也不玩捉迷藏了。”
齐辰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放在平时他不会接着这种无意义的回忆说下去,齐美本人也应该早就记不清这段了才是。但是此刻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倒是把他拽回了多年前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面前。
齐辰不由自主地伸手,用最温情的力度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也被她的思路带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没事,现在找到了。”
59第六十一章 岁岁
齐美能在颐都停留的时间不到三个小时, 找黄牛买的车票价格离谱,时间也不太友好,但真当她站在齐辰面前, 她又觉得偶尔这么折腾一次也很值。这短短的见面时间并不能做什么事情, 但是心理上的安慰能抚平人的神经。
说走就走的想法谁都有过,无论是逃离还是奔赴。但能够做到这点真的很酷,她忍不住自我褒奖。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缓过劲来的齐美朝面前的人扬起了明朗的笑脸, 满足感抵消了倦意, “快递小美送货上门,是不是很有诚意!”
“……谢谢。”
齐辰自然是说不出什么表达心情的漂亮话来的, 但是齐美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了明显的歉意,这样就够了吧。让彼此歉疚本来就不是一对兄妹应该有的相处模式,闹剧收尾, 这一年也走到了头,她想要翻过这篇了。
“谢谢收下了,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啊。”
齐美意有所指道。齐辰带着她往地铁口走, 还在酝酿的话就这么被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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