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摆脱家族的控制,他想要替小妹报仇,他想要看看风光无限的谢家那一张面具支离破碎时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从不后悔。
可是再坚强,他也才只有十六岁。他从心底感激浛公子,感激浛公子的真诚,感激浛公子的理解,感激浛公子的尊重。
竹儿俯身拉起谢通,“你何必如此。”他抱膝坐在檐下看着蒙蒙秋雨,轻笑,“我没有妹妹,可是有一个哥哥。”
“每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让给我,他给我讲故事,陪我胡闹,教我读书写字,陪我下棋作画。我七八岁的时候特别淘气,每次闯了祸,他的巴掌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然后替我受罚。”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经历了很多的事情,被暗算过,被囚禁过,还几次三番从生死边缘走过。每一次,哥哥都会及时挡在我身前,给我力量,给我希望。在我心里,哥哥就是天,是高山,他替我遮风挡雨,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哥哥也会痛,也会累。而我,不可能永远躲在哥哥的庇护之下。就算为了哥哥,我也要强大起来。”
“我想,我愿意为了哥去死。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竹儿侧过头看向听得有些痴了的谢通,淡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哥哥能好好地活下去,精彩肆意地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竹儿的语气很平淡,谢通却哽咽了说不出话。他想起了每一次自己为了护着小妹受伤,小妹那心疼嗔怪的眼神,还有为自己上药时专注的神色。
从小到大,他们相依为命。小妹怎么就忍心呀。
谢通故作轻松的笑了,“谢公子开导。”
公子说得对,他要替小妹活下去。
竹儿慵懒地靠在廊柱上,“今夜只怕赏不到明月了呢。”
谢通一只手枕着头,应声,“只怕是了。”
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房檐,树叶。
远处传来一老一小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老师傅在带着小学徒念着什么。老人念一句,孩子跟着念一句:
“添添消昨夜雨淋漓 ,雨过长汀满洞庭倒在江湖无人过,得澄清处,是又澄清。”
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童声,在飒飒的秋风秋雨里格外凄凉。
良久,竹儿拍了怕衣服站起身,看向谢通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走吧。”
谢通顺从地点头,“是。”
柳辰达靠在躺椅上,手边一卷书,任秋雨飘洒。
脚步声响起,他手也懒得抬,只淡淡道:“坐。”
竹儿恭谨地坐在椅子上,对着空荡荡的书桌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坐不住?”柳辰达轻笑了看向竹儿,慵懒的声音微微上扬,“嗯?”
竹儿一个激灵站起身,“没,没有。”
柳辰达淡淡地,“拿来。”
竹儿咬了唇犹疑地看着柳先生,半天工夫磨磨蹭蹭地递给柳辰达一个掉了漆的红木小盒子。
柳辰达看也不看一眼放在了一旁,旋即沉默了。
竹儿缩了缩脑袋笑道:“先生今日既然没有布置功课,竹儿就先告退了。”
“站住。”平淡的声音微微下沉,柳辰达指了身前,“过来站好。”
竹儿一步三挪地站在了柳辰达身前,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惹来柳辰达一声笑叹,“你今晚要是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眼见先生心绪好些了,竹儿这才嬉笑了道:“先生也知道竹儿今晚要赴宴,就饶了竹儿吧。今晚上来的人不知有多少,还要请教先生呢。”
“你这是个请教的样子吗?”柳辰达懒懒的掷喻道。
竹儿忙敛神站得笔直,“还请先生赐教。”
“那儿明明有椅子,你非得立在我眼面前儿吗?”
竹儿认命地走向湿漉漉的椅子。
柳辰达轻声一笑,背了手走到竹儿身边,“熙国是不得不战,景国呢?”
柳辰达拍拍竹儿肩膀,“先不要急着回答我。我问你,咱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的身份,性格,目的。”
烈烈悲风起
张奕玄半靠在椅子上,茶碗蒸腾的水汽里,可以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
“民间有一句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战事一起,必将是劳民伤财。天下又有许多家庭会失去父亲,失去儿子,失去丈夫。今天下太平,鹰族无意犯我,正当以和为贵。”
“鹰族内乱,乃是家事。我们趁乱出兵,是为不义。锦人剽悍野蛮,居地苦寒,觊觎我大好山河日久,我等贸然挑衅,送借口于鹰族,此举实为不智!”谢元恫说着,深深的跪拜下去,“请皇上三思!”再抬头时,他对上了张墨瑾意味深长的目光。
“请皇上三思!”跟随着谢元恫跪下的,是满殿的大臣。
承平日久,他们都是站在权利高峰的人,鲜少有希望打仗的。打仗意味着无穷的变数,以及可能面临的重新洗牌。更何况他们对鹰族的惧怕也是发自骨子里的。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刻进了渊国人的骨子里。那时候东鹰族的铁骑踏碎了山河,哀鸿遍野,哭声满耳。是太祖赶走了东鹰族,建立了现在的渊国。可是英勇如太祖,仍旧没有收回边关失地,含恨而终。
从那时候起,渊国历任对待鹰族只是不断示好,不断退让。先皇驾崩时朝纲大乱,逆贼曾经一度向东鹰族纳贡,直到当今理政,情况才稍有好转。
东鹰族尚且强大至此,何况是大败东鹰族的锦国人?他们想都没有想过要对锦国人出兵,也不敢想。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这样的决定令他们觉得惶恐。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朝纲大乱之时,鹰族趁机进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鹰族的残暴与骠勇。
这让他们的畏惧更加一层。
“谢大人也知道锦国觊觎我大好河山日久,就当明白,锦国一旦强盛,渊国何以保全?!大人岂不闻唇亡齿寒?一退再退,终将无路可退!”竹儿侍立在皇祖父的身后,清朗的声音坚决却并不咄咄逼人,举止间尽是皇孙的从容气度。
“载浛,放肆!”张墨瑛沉声喝道,却没有错过皇上唇角的那一丝笑意。
竹儿敛神跪下,“孙儿鲁莽。”
“谢某不认为不出战,便是退让。我渊国无数大好儿郎,没有惧怕区区鹰族的道理!锦国蛮夷之地,当不得浛公子如此看重。只是渊国乃是上国,不该也不当行此不义之事。”谢元恫寸步不让,谈笑从容。分明是贪生怕死,却被他说得大义凛然。
竹儿正要反驳,却被张奕玄拦住了,“载浛,在场的都是你的长辈,你少年意气固然可嘉,却当学学长辈们的沉稳审定,明白吗?”
明贬实褒的话听得谢元恫心中一颤:皇上出征的决心,远远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竹儿低头称了一声是,恭谨的垂手站在皇祖父身后。
张奕玄看似随意的指了张墨瑾道:“你说说。”
“儿子只是担心,景国……”张墨瑾说到一半,缄口不言,可是他想要表达的大家都明白。
景国重经济轻军事,与鹰族千里之遥,万一与鹰族联合,后果不堪设想。便算是他不敢得罪渊熙两国,可是若要暗中相帮锦国,坐地起价,也足以为患。
“嗯。”张奕玄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长子主和,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如果长子主战,他反倒要怀疑长子的居心了。
“墨瑛啊,你是怎么想的?”张奕玄淡淡问道。
“收复失地乃是太祖皇帝毕生心愿。”张墨瑛深深地叩头,声音听来有些沉闷。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由得一时哑然。
收复失地是太祖皇帝终生之憾,毕生之愿。皇上作为太祖子孙想要完成先祖遗志,本来便是无可厚非之事。这句话让他们辨无可辩。
张奕玄沉默良久,笑叹一声,“晚宴就要开始了,你们先下去罢。”
他心意已决,只是乾纲独断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他需要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回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小小少年,张奕玄眼底闪过一抹慈爱纵容,他替竹儿整理了衣衫,拍拍孙儿肩膀,“好小子,别让爷爷失望。”
竹儿略微有些不适应的退后一步,旋即仰头笑了,“皇祖父放心,载浛省得。”
晚宴摆在后花园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锦国使者呼延耀的献礼是一只雄鹰,乃是从东鹰族王族手中抢来的草原之宝。言下傲慢,不无威胁炫耀之意。锦国此次派使者来也是有探口风的意思,东鹰族没有完全解决,他们并不想现在开战,这一点也是和景国通气了的。只是呼延耀向来不把渊人放在眼里,表达不战的做法除了威胁还是威胁。此刻这位锦国四王子若无旁人的坐在席上吃酒,他的酒量大,一时竟是无人敢于向他敬酒。
熙国的使者乃是熙国的皇太子秦守福,秦守福写得一手好字,笔墨丹青婉约秀丽,深得其父喜爱,然则生性懦弱胆小,心中无定见,所以熙国使团的实际决策者却是楚兰庭。此刻秦守福正在和张墨瑾把酒言欢,谈笑间甚是投机。
景国的使者却被竹儿以表兄弟的名义拉在了一旁喝酒。竹儿倒了一杯果酒,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大了六岁的少年,心底闪过柳先生的叮嘱,面上不动声色的一饮而尽。
景国皇长子夏有宏,性鲁莽,爱武将。他虽为长子,母亲却是一个扫地的宫女,身份尴尬异常。而景国的皇太子是体弱多病的嫡次子。夏有宏身为长兄,却处处要对体弱多病的弟弟俯首帖耳,说他没有野心,只怕无人肯信。
“时常听母亲念叨二表哥,上次舅舅还来书寻药呢,不知道二表哥的身子骨可是好些了?”竹儿笑嘻嘻地给夏有宏倒了一杯酒,“表哥,干。”
夏有宏听到竹儿说起二弟已是不满,借着醉意冷哼一声,“谁是你表哥?我可没听说姑母有你这个儿子。”
竹儿委屈赌气般的抱了一壶酒,“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见到舅母便不喊一声母亲吗?!”他所说的舅母,自然是景国皇后,太子生母。
夏有宏勃然变色,却被竹儿笑嘻嘻地按住肩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表哥何必生气呢,我这也是……唉。”说到这里,竹儿忍不住叹息一声,“表哥是母亲的侄儿,将来还请表哥在母亲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才好。”
略微失落的语气让夏有宏联想起自家的身世,他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喝了一口酒笑道:“听说你武艺不错?咱们有时间切磋一二?”
这位皇子竟然还是半个武痴,竹儿微微愕然过后大咧咧的坐了笑道:“一人之勇有什么意思。说真的,我可盼着能够战场杀敌了。男儿就该去战场杀敌立功!咱们虽然重文轻武,可是皇家子孙军功也是不可小瞧的呢。”孩子气的话带了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鲁莽,却触动了夏有宏的心事。
父皇以文治国,渊熙北有鹰族,向少威胁。所以他们从来不重武备,他少时为了生存成日和武师傅厮混,只能偷偷的补习文化,却因为没有好的老师,远远比不上二弟。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