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吗?”
忽地,谢凌荏颤抖的声音在谷中响起,打破了谷里难得的平静,她看着善目,怔怔发问。
善目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侧过头去,轻轻点头,她不敢触碰谢凌荏那伤痕累累的目光。就连急性子的姽婳都在一旁沉默了下来,有些无措的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谢凌荏看着善目,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玄袍道人。好似幻觉一般,善目看见谢凌荏那早已泯灭了一切亮光的双瞳,突然燃了起来,里面闪烁着如火的光芒,如妖如魔。
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白衣女子轻轻闭上眼睛,俯身在那已经死去一夜的蓝衣素人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刻是真真切切的哭了起来,那样悲悸的哭声,让人心酸不已,粉碎一切残留的神智。
善目和姽婳相视对望,却是手足无措——认识谢凌荏这么多年,这是她们第一次,看见这一向坚强的女子如此失态的痛哭。
“咦?”女子的哭声惊动了一直歪着头,暗自冥思的斐弄晴,她扭过头,懵懵懂懂的看着这失声恸哭的白衣女子,眼里充满了惊奇,那兀自跳动的亮光将整个人都照得雪亮,就像是初问世事的无知少女。
她迈开步子,踉踉跄跄的朝谢凌荏走过去,侧头看了半晌,眼神温和平静,甚至清澈透亮,完全没有一丝癫狂之气。
斐弄晴牵牵嘴角,忽然温柔一笑,伸出手去,慢慢将将哭泣的人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乖了,不哭不哭,以后我会体谅你,心疼你,不会再逼你了……乖,不哭,不哭……”
34
一年之后。
清风徐徐吹来,苍茫的草原上,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羊群,就像一簇簇的棉花团。
一个穿着齐膝短裙的彝族女子,撑着一把精致的滚金红伞,从远方姗姗而来,而走在她伞下的,还有一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穿着艳丽红服,热烈妖娆,只是冰冰冷冷的目光中,不带一丝情绪,就连整张脸,都好似冻在万年的寒冰中一样,毫无知觉,面无表情。只是这无神的表情,给她成熟妖艳的面庞又增添了几分韵味。
彝族女子撑着伞,向着一望无垠的原野走去,原野深处修建着一座江南风味的木屋,与这碧茫茫的塞外风光显得格格不入。
“芾湘,累不累?”
女子拿出一块方巾,宠溺般的擦拭着红衣女子脸上的细汗,看着芾湘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女子又无奈的暗自叹息。
傀儡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感知,指东不会往西,叫站不会坐着,当真就像木头一样。可是这样又有何妨呢?至少她们是在一起的。
她有些无奈的扯扯嘴角,牵起芾湘的手,向木屋行去。
越靠近木屋,隐隐飘出的药香味就显得越馥郁,女子伸手敲敲门,咬着生涩的汉语,“有人吗?”
几声簌簌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然后就是瓷碗落地的声音,一个绾着发髻的美艳少妇出现在院子中,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裙摆边是碎了一地的瓷碗。
“居然是你?”彝族女子看见开门的斐弄晴,略略惊讶,只是一息间又镇定下来,淡淡开口道:“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疯了吗,土笙教主。”斐弄晴冷冷一笑,接过话头。
然而土笙却没答话,只是侧侧头,瞥了一眼坐在院中,神情有些呆滞的白衣女子,嘴角轻轻一勾,“想不到啊,即将要成为陌路护法的人,居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提不起剑,就是个废人,甚至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她笑了笑,又开始慢慢打量起眼前的美艳少妇,即使操劳一年,依旧掩饰不住中原第一美女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彩,只是这光彩有些黯淡,带着深深的倦意。
弄晴很快的收拾好破碎的瓷碗,很不客气的开始下逐客令,“不知土笙教主今日造访有何指教?若是没事,恕不远送。”她提着裙摆走过去,正准备将门合上,却被一只玉手拦了下来。
芾湘伸出手,一掌压在木门身上,传达了主人的懿旨,阻止弄晴将门合上,而她则是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这面无表情的傀儡,暗自冷笑,原来又是一个可怜人。
“你想怎样?”弄晴几乎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土笙的视线在小院子中扫了一圈,然后淡淡道:“这一年,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依然觉得内心空虚无比,权利,美人……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将之填满……所以突然想到当年在药香谷的你们,一时好奇,就来看看了。”
她摊摊手,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院中躺在竹椅上的白衣女子身上,轻轻一笑,“看来,你们也过得不怎么样,尤其是谢凌荏——当初江湖上那个潇洒自由的传奇人物,谢二公子。”
她说完又看着芾湘,眼神依然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怜惜。
想要牢牢一事,并不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有些事你本不愿去记,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又偏偏在你心中留连,甚至在梦回中都难以忘却。
土笙轻轻一笑,双指捏着芾湘的下巴,慢慢上扬,细细端详,眼神愈来愈深遂,“芾湘,若能随时忘记那些悲痛之事,人生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而我现在将这快乐赐予你,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呢?”
“看见院子里坐着的那人,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觉得幸福许多?”
土笙冷笑着,下令道:“走。”
“我可不怎么认为——”弄晴的声音响了起来。
“哦?”土笙迟疑一下,驻足在门边,静待着下语。
“我认为,相比芾湘,凌荏可是要幸福许多。”弄晴扭头深深的凝望着坐在竹椅上的白衣女子,眼睑轻轻垂下,“在这个世上,凡事凡物久了都会变淡,包括爱情在内,唯独‘回忆’不会,非但不会变淡,反而会越久越浓。”
回忆越浓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浓。尽管回忆痛苦,人们却愿意享受。因为无论多么深的痛苦里,总有那么一丝甜蜜,更何况是甜蜜幸福的回忆呢?“
“所以,”她顿了一下,“凌荏是幸福的,甚至比清醒时还幸福,最起码她一直活在她最美的回忆里,守着她魂牵梦萦的人。”
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束,一个死亡的结束。
死亡并不恐怖,也不可悲,可悲的是有些人纵然活着,却生不如死,活不如灭,而更可悲的是,他们竟然还不清楚,其实自己正活在痛苦的深渊里,毫无意识——与其成为行尸走肉的傀儡,还不如痛快死去。
“凌荏你等等,我重新给你端碗药来。”
斐弄晴对着谢凌荏温柔的说道,然后拿出一块方巾围在谢凌荏胸前,慢慢的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好,抚摸着她的脸颊,长长叹息一声。
此时站在门边的彝族女子也只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木门“吱呀”一声重重合上,门外响起了沉郁悲哀的巴乌声,渐行渐远。
谢凌荏在木门合上的刹那震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直勾勾的盯着那扇木门,在只剩一线亮光时,她的眼睛徒然清亮了一下——透过那丝狭隘的门缝,她似乎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记忆中就有双眼睛,在黑暗的门缝间,幽幽的,幽幽的闪着亮光。
那双眼睛……她记得,只是一眼,便让她倾尽了相思。
她侧着头,拼命的回想着那熟悉的一幕,然而听见身后响起了簌簌的脚步声,一阵馥郁的药香味随着那脚步声,在自己的鼻尖萦绕。
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懵懵懂懂的对着那身影伸出了手,咧嘴一笑,清清楚楚道:“贼……女人……”
斐弄晴看着在迷迷糊糊中朝自己伸出手的谢凌荏,嘴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笑容里却藏不住无可奈何的心酸。
自从离开药香谷后,眼前的白衣女子整天都是缄默的,与其说缄默倒不如说是木然的……也只有在喝药时,才会露出笑容,心情好时还会多说几句话,甚至会拉着她陪她喝酒划拳。
她知道,在白衣女子的眼里,再也没了当年的斐弄晴,而现在凌荏眼中的她,也不过是另一个女子的替身而已。
刚开始她极不习惯这样的变化,终于忍无可忍之下摔碎药碗,狠狠质问白衣女子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不管她如何厉声道质问,她的谢师姐,都只是迷茫的看着她,咧着嘴对她痴痴的笑,可悲的是……这个笑容还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那死去的司徒迦瑶。
那一刻她才感到心如死灰,那种失望,甚至比绝望还来得更强烈一些。
她一直是骄傲的,而那个从小疼她爱她的师姐也一直在放纵她的骄傲,追随她的骄傲。
她习惯了被追逐,习惯了被照顾,却不懂如何去体谅迁就,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失去了她。
她的骄傲造就了她的糊涂,她的糊涂造就了她们的悲剧。
七年来,她看着她为她跋涉万里,九死不悔,她曾一度可笑的自信,这人会为她跋涉一生,永远追逐在她的身后——然而,她的师姐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挣脱了她亲手为她套上的枷锁,而可笑的是,到头来,却是她自己被她亲手打造的枷锁给牢牢的套上了。
她糊涂了七年,却在清醒时猛然发现,她早已失去了她的师姐……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一个道理:等待虽令人心焦,但也是件非常美丽的事,因为没有着急的等待,又怎会有相见的快乐?
这看似简单的道理,为何现在才明白?所以,她现在会一直等下去,等到眼前的白衣女子清醒的那日——就算那人心中没有她也没关系。不过……她看着神色浑浊的白衣女子,隐隐觉得这一天是无法等来了。
手里的汤药已经见底,斐弄清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拿出方巾,替谢凌荏擦着嘴角的药汁,暗自低喃:“究竟,谁才是谁的傀儡?但是至少,最后在一起的还是我们,不管谁是谁的傀儡,命运的枷锁早已将我们俩锁牢,这一生,谁也摆脱不了谁……”
她给白衣女子收拾好,又摸摸她的额头,温柔道:“师姐,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嘿嘿……好……”
白衣女子抬眼望着她,依旧是歪着嘴笑,含糊不清的吐出一个好字。弄晴深深的吸一口气,眼里泛着幽幽的盈光,却瞧不出喜怒哀乐。
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太多,岂非也很痛苦?她自嘲似的扬扬嘴角,如果不清醒了,就能活在过去,活在没为人妇之前,那她倒是希望,如今神智不清的是她而不是谢凌荏。
“走,”她抿抿嘴唇,小心翼翼地扶起白衣女子,“师姐,入夜了,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
——傀儡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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