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脸上还有紧张之色:“母亲她去大相寺清修了,舅舅不如去那里找母亲。”
说完又觉得赶人的意味太过明显,更紧张地提了口气起来。
难得见一向圆滑的侄子这样如临大敌,姬允也不知该不该取笑一番,但终于笑不出来,只点点头:“这便走了。”
但始终心有记挂,到了门口处,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目光在陈瑜身后垂着头的少年身上掠过,他张了张嘴唇:“阿瑜,你是兄长,要多照顾弟妹一些。”
陈瑜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总之是很用力地点了头。
而他身后的少年,那颗头颅仿佛是不堪重负,垂下去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当朝长公主尚且躲不过,遑论其他世家,是以改革浩浩荡荡地推行起来,豪族们亦被迫纷纷或卖或捐,将土地从手中散了部分出去,这片空出来的田产重又分配给下去,便是史载中“壬午变法”的发始。
要这些人松出手中利益,无异于自割腿肉,自然是怨言不休,消极抵抗都已经算是最温和的方式了。
光是小型的武装抵抗,就已经镇压了三波。
一个是异姓王沈弼,祖上曾因和太祖一起起义,而被封王,到今日门楣凋敝,地位已是大不如前。又被下令收回最后仅剩的封地,如何肯答应,因此祭出太祖曾赐的金牌,自言正义之师,召集为数不多的府兵与临县欲行反叛之人,插了根旗幡便要自立为王。
虽是乌合之众,但向来是暴动最易引发激情,打砸抢烧的杀伤力也颇大。姬允责令当地郡守发兵镇压,那郡守却丝毫不谙军事,又是个贪生怕死的,沈弼还未杀到时就先带着妻儿跑路了,倒白白让沈弼捡着一座豪华府邸当作大本营。简直把姬允气得嘴上燎出一圈水泡。
再想要派人援兵,掌着军权的顾桓却自称在家养病,暂时出不得门。
“……”姬允脸色发青地咬了咬牙,“这厮到现在还想让我先低下头,去求他吗?”
这两年他自己是练了一批自己的私兵,最近也将十三营重新改组一番,其中几个营的首领了换成自己的人。但远水不解近渴,这些又是他的宝贵珍藏,万万舍不得这会就拉出去送人头的。
沈弼那边战报频传,嚣张得了不得,已大言不惭放话说要直取京师了。
正是恼怒万分的时候,白宸风尘仆仆地从衙内回来。
改革变法牵连甚广,又是极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虽有姬允亲自牵了头,但具体行事却要有人打理,老家伙们都爱惜羽毛,心中只想届时晚节不保不说,恐怕命也保不住,纷纷推脱。倒是白宸这一流,因无派系,只受姬允指使,所以理所当然地领了要职。
白宸便领了其中督办一职,本来这位置该是德高望重之人坐,但姬允手下得用的都是些刺头小年轻,没有谁的资历辈分真正能压人一头,又见过白宸的进退得宜与灵巧手段,便也都不说什么了。
自是日夜忙碌,脸上黯淡,眼下都有了一片青影。
姬允才将战报扔到地上,正好白宸进来,便顺手捡起来一看。
迅速浏览一遍,还明知故问一般,向他道:“陛下怎么发这样大的怒?”
姬允仍气得厉害,连话也不想说。要不是来人是白宸,又看见他脸上疲惫之色,他恐怕也要忍不住对人发一通火的。
见他不答,白宸倒是自己答了:“陛下担心沈弼嚣张,无人镇压,是吗?”
又揉了把倦意不止的脸,笑道:“陛下何必担忧?所幸青州离得不远,臣跑一趟便是了。”
姬允眉梢一跳,紧接着便皱起眉来:“说什么呢?”
“臣见过战报,之前也着人留意过一些。都是些散兵游勇,规模不过数千人,所行的也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之事,便是朝廷不出兵,他们也折腾不了多久。”白宸道,“只是放任他们行事,到底是无辜百姓遭殃。且陛下此番若是弹压不住,威信立不起来,接下来便很难再继续推行改革了。”
姬允不由一默。白宸句句切中要害,他心中也知这只出头鸟若是不打下来,那些唯恐看不到他笑话的世家们怕是要趁乱翻了天。
只是,“顾桓不肯派兵,你独自去又有何益?”见白宸张嘴便要说什么,姬允马上皱眉阻止他,“别说你之前一箭射死后梁皇帝的事迹,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以为潜入敌营,一箭射死别人主公这样的好运气,还能发生第二次?”
之前白宸立了这样大的功,朝野一片赞扬,他也只好把不满与后怕憋在心里,隐忍不发。眼下见白宸似乎还想提他的光辉事迹,登时怒从中来,不留颜面地斥了他一通。
白宸被这样教训一通,脸上倒不见什么委屈受辱之色,反而像是被骂精神了,眼中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有点笑的痕迹:“陛下不必担心,臣不至于狂妄至此。上回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才……”
见姬允瞪起眼来,又要开口骂,白宸忙弯眉弯眼地笑道:“好了臣不提了。陛下应该还记得江城郡守未战先逃,将一城军民全扔在了那里。沈弼不过盗匪流寇,又出师不义,行事不端,城内早已怨声载道。臣也闻知江城兵士已自发组织抵抗,只是缺了主心骨领导,难免不能同心,散了战力。臣去这一趟,不过是将他们聚起来拧成一股罢了。”
白宸说得轻巧,但上辈子迫不得已上过战场的姬允心里很清楚,指挥一帮毫无纪律,且从未接触过的兵油子,哪是嘴皮子碰碰就可做到的。
而且那边正是骚乱未已,姬允又怎么敢放心让白宸去呢?
姬允只皱着眉,不回答。
白宸笑意盈盈地,却道:“陛下莫不是在怀疑臣,不能胜任么?”
姬允直觉他现在笑得让人心烦,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心情这样好。
但该说的仍要说,便皱眉道:“此行危险,朕不放心你去。”
白宸眨眨眼,眼中笑意愈深:“唔,陛下原来是在担忧宸的安危么?”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姬允不由微微一顿。
自那晚之后,两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姬允便以为,应该是就此掀过去了。
如今白宸猝不及防抛出暧昧的引子,他不能应对,不得不先别开眼。
白宸见他回避神态,眼中不由微微黯淡下来,只仍撑着脸上笑意,道:“陛下虽然担忧臣子安危,但臣既为陛下臣属,本来便要为陛下效生效死的。陛下提拔臣,不也是为了臣有朝一日能够得用吗?”
姬允无可反驳,于是最终白宸还是去了青州江城。
只临行前,姬允拨给他一队自己的私兵,好歹能够护他这一路的周全。又发了檄文,要青州刺史援兵相助。
青州不远,快马加鞭五日也就到了。
江城郡守退走,江城算是落入了沈弼手中,沈弼口上叫嚣很凶,约莫还是心虚,怕姬允派人来打他,白宸到时,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都驻上了兵,城楼上已插着沈弼自己的旗子,迎风招展,内外戒严。
若真的要打,从外攻破,凭着这数百侍卫是不可能的。想要进城内去,这班护卫人数又太多,也是不可能的。
而自沈弼叛乱起一直文风不动的青州刺史,所谓青州援兵,白宸是一开始便不指望的。正如他之前所说,沈弼治下无能,大批滞留在城内的兵士百姓才是最易策动的。
路上他已谋划了差不多,当即便让这班侍卫在驻兵最薄弱的西城门外附近待命,等城内放出信号弹,准备随时进城或者掩护撤退。
然后便点了几名护卫,趁着深夜驻守空虚,随自己夜缒入城。
当然这些姬允事先都是毫不知情的。白宸简直不知生了副什么样的心肝,单凭他俊雅文气的相貌,是决计看不出这人做起事来,有时候简直不要命的——饶是姬允已经真真切切见识过两回,都还是不能够预料得到。
江城的郡守府邸和官衙都已经被沈弼征用,路上行人不多,大多紧紧闭门不出,即便街上的零星几个人,见着沈弼下属穿戴的青衣甲装,也马上纷纷回避,生怕被截住又是一顿抢掠。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真正揭竿而起的义举,大多是被压迫者从被压迫的废墟上起来,然后变成新的压迫者。
压迫从未消失,只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又换了一拨人。
沈弼治下无能,又苛刻暴戾太过,即便江城原先的僚属守将被迫听从于他,也满怀怨愤。白宸私下去了封信,顺道附上些银钱珠宝,敌人内部防线便已打破了。
然后又寻摸着找到与沈弼打游击的反抗军民,出示姬允的亲笔诏书,又表达了一番天子始终不忘记你们的人文关怀,不几日已成了游击队队长,人数扩充到上千人。
沈弼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三四千人的兵力,一大半还是能随时反水的。
足可一战了。
都说以德服人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沈弼时常不以为然:一来有些人天生下贱,专喜欢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敢对他动辄指手画脚了;二来他的家族虽然是没落了,祖上荣光仍在,这些什么下三滥货色,也值得自己压抑脾气本性,对他们好言相待吗?三来他起事,原本便是要图自己快活,若还顾忌那么许多,左右受掣,像当今天子一样被挟制,那他就是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什么乐趣?
是以即便他也知道很多人不服他,那又如何?他原本做的就是杀头买卖,自然快活一时是一时,敢对他出言不敬,敢对他评头论足,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暴力自古受到诸多口诛笔伐,却仍生生不息,究竟是有其原因所在的。不想保持沟通,不愿与之结好,却仍要保持自己的权威,那还有什么比冷酷暴戾更有效的统治方式呢?
温和的方式往往牵牵连连揪扯不清,若是只想使人畏惧且闭嘴,还是暴力来得更有效。
于是沈弼连杀数名胆敢进言的僚属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静下来。
于是也无人告诉他,白宸已领兵包围了官衙。
直至火光冲天,刀剑争鸣声都冲到眼前,沈弼才从椅子上惊得摔了下来:“怎么回事?!”
白宸身着银白甲胄,逆着光跨过门槛,清隽雅致的脸上沾了几滴别人的血,唇边似含笑,眼中却又浮出仿佛杀人无数的血气,无端显出一种可怖诡异,令人胆寒的英俊来,好像一个白面玉修罗。
他手中刃锋还往下滴着血,来路蜿蜒了一地的血迹。不知他这一路要斩杀多少人头,才能汇成这一小溪般的血流。
礼不可废,白宸提起血淋淋的剑,还向已然吓得瘫软的沈弼作了个揖。
“得闻沈天王初登大宝,白某特意前来拜访。”
沈弼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白宸脸上含着森森笑意,提剑走到自己面前。
他嘴唇发白,蠕动一番,方才抖着音地喊出来:“来,来人啊……护驾!”
他脸上是全然的惊惶不知所措,又不可思议,不住地往后缩,整个人几乎要躲进了身后的椅子底下。
沈弼张皇四望,并不见有援兵,脸上更见惊恐,他指着白宸:“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这样胆小如鼠,令人厌恶的模样,分明与那个人毫不相似——那个人在自己带兵冲入的时候,仍坐在高位之中,安稳地一动不动。
只望向他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竟然是你。”
片刻,那人扯一扯嘴唇,又说了一句:“果然是你。”
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往后无数年里,他从一个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在蚀骨钻心的痛楚里,一遍遍地,自虐一般地,默念那两句话时,竟不确定哪句是因自己承受不住痛楚,于记忆中篡改而成。
眼前一时模糊,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提剑闯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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