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抬头望了望天,伸手抹了把汗。
大雪天站在室外,还可以用赏雪来解释。
但是这样的大夏天赤头而立,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行为艺术?
“曹先生!”他喊道。
曹济成缓缓回头,看见冯梦龙后,惊讶的脸上浮现出欢喜的表情。
“原来是冯小友,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我挺好的,曹先生,外面热,进屋聊吧,那些大汉都出去了。”
曹济成拂了拂袖,慢慢走回屋内,拿起一方帕子浸满水,优雅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搞艺术的人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饮一杯‘乌鹊河头冰欲销’如何?”
冯梦龙心中一紧。
这是个啥?文化人说的话,怎么总是听不懂。
“我都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曹济成淡淡一笑,转身从后堂取出一只润泽纯莹的青白色温酒壶和两只同色杯盏,将一早煮好的乌梅汤倒进主壶,然后下到后院的地窖中,用小碗盛来凿开的冰块,均匀地放入主壶外的温盏。
等上片刻,曹济成给他倒了一杯:“请小友品尝。”
冯梦龙接过杯盏,冰冰凉凉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心头,饮下一杯,感觉整个人的暑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乌梅汤还能从这样的酒壶里倒出来,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我以后也要挖个冰窖。
“小友何来?”曹济成见他喝得开心,便又满上一杯。
“曹先生,张潜易最近是不是为难你了?”冯梦龙没有急着先说来意。
曹济成的手一顿,缓缓把主壶放回温盏中:“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怎么念起《诗经》中的《相鼠》来了?难道是说张潜易对他无礼相待?
“他是不是说你开这家铺子没什么赚头,如果去他那里,就可以发大财?”
曹济成惊讶地点点头:“小友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等会我再向你解释。”冯梦龙喝了口乌梅汤:“按你的个性,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他就派人来吓唬你,是不是?”
曹济成冷哼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
够霸气,果然是个耿介清高之人。
“对了,张潜易有送拜帖来请你吃席吗?”
曹济成递过去一个“你说得很是”的眼神。
“那你去了吗?”
他轻蔑地一拂袖:“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看来是没去了。
“那些壮汉是你劝出去的?”他突然问道。
冯梦龙点点头,然后把自己的书遭遇盗刻,如何与许明然商量演一出戏,又假意投靠张潜易的种种事件低声快速地诉说了一番。
曹济成听得入神,许久才感慨道:“小友真是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其实你的书虽然被翻刻,不过是少赚一些,伤不到什么元气。
但你却甘愿只身犯险,是为了其他和你有相同遭遇的写书人吧!”
“哎,他们的处境是真的很难。”冯梦龙收起笑容,放下杯盏道:“张潜易扰乱市场不说,还欺人太甚。别人一不顺他心意做事,就用上各种手段威逼利诱。
如果所有人的生意都这么做,天下人都像他一样道德感低下,早晚搅得这个世界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我知道人一旦脱离了孩童或是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就很少能得到什么公平。但是我就是不信邪。
不过,我也不是那种只有热情的人,我权衡过利弊得失,这件事不是完全做不成。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去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失败而已。”
“只是失败?”曹济成神情担忧:“张潜易是何种人,一旦被他发现你有异心,你考虑过后果吗?想把这样的人拉下马,谈何容易?”
“确实不容易。”冯梦龙望着曹济成,话锋一转:“曹先生,你裱画手艺如此高超,是生来就会吗?”
“自然不是。”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自小勤学苦练,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才慢慢得出一些经验,从来不敢忘却练习手艺,学习新的裱画技巧。如此多年,才得了些薄名。”
“我想说的也是同一个道理。扳倒张潜易的路也要像你学习裱画技艺一样,一步一步走。有些目标看似很难,其实拆解开,逐一攻破,我相信最后一定能做成。”
曹济成恍然大悟,点头赞叹:“原来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究其内里竟可以如此相似。冯小友才高智明,受教了!”
说着,他起身一拜。
“哎哎!我受不起啊!快坐快坐。”冯梦龙赶紧拉他入座。“其实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一定倾力相助。”
冯梦龙取出那张一等桑皮纸和那叠银票,送到曹济成手中:
“纸和宝钞都是从张潜易那里来的,希望先生帮我看看它们的材质是否相同,也就是说,我想知道这叠宝钞是不是伪造的。”
曹济成惊愕不小:“你是说,张潜易或许有印假宝钞的嫌疑?”
“可能性很大。”
曹济成连忙拿着纸张和银票进了后堂,等冯梦龙也入内后,便紧紧闭上门,取出单片眼镜,仔仔细细地查看比对着。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差。
突然,他放下手中之物道:“这叠银票全是假的!”
冯梦龙吃了一吓:“全部都是假的?!”赶紧拿过来,却什么也看不出。
“你瞧这成色,”曹济成将银票拿起来对着光亮处,“宝钞的印色由黑、红、蓝三种调配而成,但这三种染料以何种比例调配却无人知晓。
我前几天才见过一张今年新制的宝钞,惊叹于调色之神奇,于是私底下也调过一回,可以说是非常接近了。但这张宝钞的成色与我调制的相比,却差了点意思。
不仅如此,你看这暗像也有些模糊不清。”
冯梦龙对着光观察了一下他手指着的地方,感觉这个名叫“暗像”的地方,怎么跟现代的水印这么像。
“印假宝钞虽然能获利,但制作麻烦不说,罪名也不小。更何况,如今国朝内流通的白银越来越多,用宝钞的人较之从前少了许多,平头百姓更是连宝钞的边边都没见过。
张潜易印这些假宝钞,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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