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芒种,暑气还未升起。
傍晚时分,雨花巷的陆家书铺匆匆闭了门,陆掌柜一脸着急地往城北奔去。
遥遥望见张宅的角门,满头大汗的他才稍稍露出和缓的神色。
“陆掌柜安好,老爷已经得了消息,说如果陆掌柜来了,就立即请入正堂!”角门内候着的小厮道。
陆掌柜微微低头,跟着小厮快步走到正堂,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端坐上方,出神地喝着一盏茶。
“张老爷!”陆掌柜扑上前喊道:“大事不好了!”
原来那人正是苏州城首富·银子闭环流动创始人·盗版大王·张潜易。
张潜易连忙放下茶盏,严肃的神色瞬间被暖心关切的微笑代替。他站起来疾行几步,双手托住陆掌柜,口中迭声道:
“陆掌柜快别如此!请坐请坐,我都听说了,你若不来,我明日就要往你哪里去的。
你放心,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咱们一同想个法子。如果真的出了事,有我给你担着呢!”
一边说,一边亲自递上小厮送来的茶水和汗巾。
陆掌柜接过来道了声谢,心有余悸地擦着汗,喝了几口茶,定了定神,方才说道:“今日可真是吓死我了!
那滕知府派了老多差役,全都带着刀,在我铺子里板着脸站着,还从里到外搜查了一番。
张老爷,还是你明智!幸亏这制书坊没有设在我家,不然,今日那些书可全都保不住了!”
张潜易摆上一副颇为紧张的神色:“书要是保不住就算了,人才是最要紧的。那些差役们手重,陆掌柜没有伤着哪里吧?”
“谢张老爷挂怀,他们倒是也没有对我动什么手。”
张潜易这才舒展眉头:“看来这桩生意要先停一停,这滕知府到苏州也半年多了,我一心想与他交好,可他是个读书人,更加偏爱文士,瞧不上我这出身梨园之人。”
陆掌柜忙道:“张老爷如今这般泼天的富贵,那滕知府任满早晚是要走的,交不交好也无甚打紧。只是咱们这些书该如何是好?”
“你且稍稍歇息几日,”张潜易和蔼一笑,“等我慢慢想个法子出来。”
他喝了口茶,露出满是遗憾的神情:“其实龙子犹先生头一回出话本子的时候,我就打听到他是一位名唤冯梦龙的相公,当时还特特派人驾了我的马车去请他。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那马在路上受了些惊吓,竟然把那位冯相公给伤了。车夫胆子小,出事就跑。我那会也是忙得很,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来。
后来听说冯相公安然无恙,我才放心,只是没脸再去见他。”
张潜易越说越是感慨,眼中仿佛要闪出泪花。
“这回翻刻他的书,我本心是想跟他示个好,那许明然做事拖沓,出个合集磨磨蹭蹭的,怎么能让冯相公这本如此优异的作品做不到坊间人手一部?所以我才颇费心思地替他翻刻。”
他望着陆掌柜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懂什么制书、刊刻的,为了这部集子,亲自跑去买纸、请刻工,又专门辟出三间屋子印书,最后才堪堪出了这么些。
放在你家书铺售卖,是心疼你一个外省人,要在苏州城里置地买府实在艰难,想着多个法子给你赚些银钱也是好的。
说实话,这书也就卖个成本银,还要分与你和刻工等人,到我手里,唉,只剩下几个铜板了。
我为此事如此费心,冯相公还要误会我,请了官府的差役们来,他哪里明白我的好意啊!”
陆掌柜听得点头赞同,心想张老爷真正做到了舍己为人,实在心善。
“此事我心中有数了,陆掌柜,合集先不要拿出来,如果有人问起,悄悄地给就是了。”张潜易想了想又道:
“我打听到冯相公又要出新本子了,这一回咱们要低调些,先把本子买来刻好,等风头过去再售卖。
不过这样总归不是办法,还是要找个机会请这位冯相公到我家中吃席,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赏光,唉……”
陆掌柜看着他忧愁的样子,心想那冯梦龙告了官府,这般折腾书铺,张老爷还想着请他到家中吃饭,真是以德报怨。
……
半月后便是夏至。
一串急急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
“严查翻刻!严查翻刻!”
一名差役骑着马,高喊着从大路上飞驰而过。
在街市上转了一圈,他来到告示栏前,翻身下马,将手中的告示贴在上面。
登时有路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位认得些字的便大声地向周围之人解释起告示上的内容,说官府正在严查胡乱翻刻天许斋话本的制书坊和书铺。
一名小厮装扮的男子挤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中认真地听了一会,转身连忙回了雨花巷的陆家书铺。
没过多久,陆掌柜关了铺门,双腿飞奔,向张家跑去。
“查翻刻?”张潜易喝茶的手一顿。
“冯相公那册子还未售卖,怎么会被人翻刻了去?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人在做这桩生意?如此风头之下,竟然这般大胆?”
陆掌柜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沈璧那边情况如何?”
“倒是没查到他们。”
张潜易放下茶盏,沉默不语,想了许久方道:“既然官府出了明文告示,天天满大街地找人,翻刻册子的事暂且压一压。他们不是明日开售吗,让买书人先不要去了。”
“张老爷,我今日才知道,这书昨日就开售了!”
“什么!”张潜易失声道:“怎么提前了我们都不知?”
“他们半月前趁着官府刚查了我们的铺子,偷偷给每一位曾经写过笺纸的买书人递了消息。
也不怪我们不知道,那许家书铺想出了个什么叫‘送货上门’的法子,请所有的买书人在写那建议的时候,把他们的住址也写了。
我们派去的人当时怕走漏风声,只是胡乱写了点夸赞的话,没敢写上住址,这才……”
张潜易的半永久微笑终于绷不住了,脸色渐渐沉下来。
“冯梦龙……”他双眸一凛,“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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