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和川子满心不爽地回了许家书铺。
许明然和余象佑早就在等着他们,见冯梦龙取出一部书往桌子上“啪”地一摔,两人觉得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今古小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连……”许明然看着这个题名哭笑不得,脸上闪出愤怒的神色。
“你们知道那个陆家书铺有多过分吗!”冯梦龙连珠炮似的把自己在陆家书铺的遭遇说了一遍,当然了,是以边说边喷的方式。
许明然和余象佑气得手抖。
翻刻盛行,他们不是不知道。
只是他们不是写书人,此前所出的书也大多是市面上常见的,你家有,我家也有,不过是书本的质量上有所不同。
但这一回,他们花了大心思,为了防止翻刻,许明然一边打理店铺生意,一遍熬夜校勘,费了不少灯烛,牺牲了大量的睡眠时间。
余象佑虽然没在校勘上帮上忙,但是为了杜绝翻刻,本子装订成册后,是他带着店里的小厮一箱一箱亲自搬上板车,运到两家书铺的。
如此劳心费神制作的书,就这样被别人轻而易举地翻刻,没去陆家大闹一场,已经算是很能忍了。
“冯兄,接下来怎么办?告官吗?”余象佑紧握拳头问道。
冯梦龙没有回答,想了一会,道:“你们身在这个行业,肯定了解得比我多。之前翻刻的问题是不是也有?”
两人点点头。
“那之前有人告官吗?”
两人面面相觑,叹着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官?”
许明然将手中的本子丢回桌上:“也有写书人想过告官,但是他们写的书都是坊间所刻,比如志怪笔记、演义戏文的,零零散散的,有时根本找不到是谁在翻刻。
况且他们也不是全都以此为生,有些人得了功名便再也不肯写,有些人找到了私塾先生的活,也就放下了写书一道。
不过大多数是因为家境清寒,饭都吃不上,便更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为着此事告官的。”
原来在晚明写小说、笔记、戏文之类的作者是个弱势群体啊。
可是他们的版权意识也太弱了,一个两个或许确实难办,告到官府,可能官老爷们也懒得管。
但是,如果他们愿意联合起来,未必就不能赢啊!
“你们还知道哪些书被翻刻的作者?”冯梦龙严肃道。
许明然想了想:“我知道几位,冯相公是想去找他们?”
“我觉得,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如果能把这些跟我们有同样遭遇的作者都联合起来,一起递状子,请官府打击一下翻刻,胜算的可能性估计会大很多。”
许明然和余象佑顿悟了。
是啊,怎么没想到这点!
翻刻这个积习早就该整治,如今有人牵头,说不定那些写书人也愿意搏上一搏。
“我先把眼下能想起来的几位写书人记下,明日我们就去找他们!”许明然振奋不已,命人赶紧摆上纸墨,不一会儿,就写下了几个名字。
“我也知道几位。”余象佑提笔补上几个。
两人又想了片刻,最后数了数,一共写下了八个名字。
“八人自然不够,不过,这只是我们知道的。”许明然看着那张名单:“他们几人中一定还有知道谁的书被翻刻过之人。”
冯梦龙点点头:“那就好,加上我,目前一共九个人。虽然说不是特别多,但也不少了。”
他指着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明天我们就行动,先从这位黄均先生开始吧。”
第二天,余象佑因为家中有事来不了,只剩许明然和冯梦龙去找黄均。
“我记得他家就在这里。”许明然指着一间破败的房子说道。
冯梦龙顺着看过去,发现房顶的瓦片并没有铺全,而是在一角处用茅草盖着。
墙上雨渍斑驳,和无人打扫的青苔连绵在一起。
大门半掩,不是因为主人忘了上锁,而是那门上连挂锁的地方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
这居住环境看着很不好啊,刚才路上听许明然说,这位黄均曾经是写出过风靡一时的文言志怪小说《闻异录》的作者。
当时他狂赚一大笔钱,按理说不应该混成这个样子啊?
难道是一夜暴富后挥霍无度?胡乱投资?
他摇了摇头。
与其乱猜,不如进去问问。
于是便和许明然上前敲了敲门,许久,才有一名扎着松垮小辫的男童开了门。
冯梦龙蹲下身子,看见这男童的袖口破了个大洞,他顾不得多想,亲切道:“请问是不是黄均先生家?”
男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脆声道:“正是,这是家父名讳,敢问二位老爷前来所为何事?”
这孩子看着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倒是非常知书达理嘛。
“我们有件要紧事想找令尊商量,跟他之前写过的一部《闻异录》有关。他今天在不在家呢?”
“我爹眼下不在,不过,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回来了。二位老爷不如进去等等?”
男童身子微斜,左手往里一指,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
冯梦龙和许明然想着事关重大,也不推脱,跟着他进了门。
原来黄家的房子极其窄小,院子三步就能走完,屋子加上正堂总共只有两间。
正堂旁摆了不少炊具,看起来是经常在这里做饭。而从做饭处往里一望,差不多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床榻等物。
难道他们一家人是挤在一个卧室里睡觉的?
男童福了福,请他们坐下,然后转身去一旁熟练地烧了水,沏上茶。
他的个子明显不够高,只能勉勉强强地将茶盏端上桌。
冯梦龙看着他如此老练地做着这些事,心中有些不忍。
每一个懂事且早熟的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完整的、需要迅速成长的童年。
更何况这男童连童年期都还没过去,就已经开始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忙里忙外地招待客人了。
他心中觉得很不是滋味。
黄家这些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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