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60.闹鬼

    
    鼎泰四年, 五月初。
    雾眠山顶的积雪还未褪尽, 日光城外的桃花便开了。桃林间偶有几只藏猕猴攀着树枝, 悠闲荡来荡去, 不忍与冬日就此别过的风,带着落雪时才会有的凉意, 将树梢醉粉色的花瓣拂落。
    这一年的三月末, 迦罗率领大军先后攻陷了隆如、孜如, 时至四月, 攻至康如境内的造反大军, 一路打到距离日光城最近的康城后, 不知为何驻扎在了康城再没有往前行进半步。
    柔软的晨曦为日光城正中的格勒林卡宫, 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
    繁华的罗松街头人头攒动, 因王廷并未下令关闭城门, 百姓们也就不再遮掩,光明正大的上街置办东西, 为离开日光城做准备。
    两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在街边追逐打闹, 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间, 夹杂着稚嫩嗓音哼唱出的歌谣。
    “王城青山顶, 有座格勒林卡宫,
    巍峨宫殿里,住着转世牛魔女,
    红宫日光殿, 堆满宝石千万颗;
    远道而来的英雄啊, 请收下我的哈达,听我一句劝。
    您无需畏惧那魔女锋利的獠牙和利爪,
    只要在入夜前,割下她一对犄角,
    日出后,您就是格勒林卡的新主人。”
    听到这首在日光城里流行了近半年的歌谣时,路上的行人或是窃窃私语几句,或是摇头加快步伐,而此时蓝得份外透澈的天空中,将好有一只雄鹰展翅飞过。
    ……
    一连数日,南卡都没有去上朝会。
    说得委婉些,是她自觉对不起王廷的官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说得直接些,是她不想在朝会上被人指着鼻子骂。
    王廷每回派出几万禁军,说是去平乱其实都只是在做做样子,迦罗能那么快打到康城,不敢说全部,但至少有一半是南卡暗地里吩咐赤烈,尽量不战而退的功劳。
    但她所做的,还不止这件事。
    半年前,她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仿着从前听过的西蕃歌谣,写出了一首意有所指的歌谣。官员们纷纷上奏提议禁了这首歌谣,她以要是这么做,就等于承认了她就是歌谣中的牛魔女为由,驳回了他们的提议。
    一年前,她在去雾眠山祭祖的路上遇刺,回宫后没过几日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就将布萨赞普准备废除奴隶制的消息传遍了整座日光城。
    当赞普当到南卡这个份上,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相比起各部官员的惊惶不安,白无络倒显得十分淡定,不过,他也只是看上去十分淡定罢了。
    坊间刚开始对南卡准备废除奴隶制的消息议论纷纷时,他就曾入宫找过南卡一回,来了之后连句开场白都没有,就笑着问她何苦要如此作践自己。
    南卡详细的同他解释,说一直以来都是百姓们往她身上泼脏水,将那些莫须有的事传得神乎其神,可她并不喜欢主动权落到别人手里的感觉,所以这一次没等百姓们开始议论她,她就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将主动权牢牢的握在了手上。
    白无络大为不解,他认为别人泼南卡脏水和她自己泼自己脏水并没有什么不同,南卡摇了摇头告诉他说,别人以为她不是个称职的赞普,和她让别人以为她不是个称职的赞普,这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别人说了算,而后者是她说了算。
    也许白无络不用读心,仅听南卡故作轻松的语气便已猜出她是在说谎,可他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揉了揉她的脑袋,默默的陪着她喝了一下午的茶。
    当然了,南卡解释给白无络听的那些话,全都是在胡扯,她之所以放出她准备废除奴隶制的消息,是因为迦罗。
    她觉得迦罗迟迟没有行动,是因他缺少一个令人信服的造反的理论基础,自古以来,不论起兵造反的人多有威望,都是在有了名正言顺的造反理由之后才开始造反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说法不适用于西蕃,目下的西蕃,没有发生天灾,在位的赞普也还没有昏庸到致使民不聊生的地步,若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那些当初再怎么受贵族压迫,都没有想过要反抗的奴隶出身的百姓,站出来支持迦罗造反,并且不会在中途反悔,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南卡从他们讨厌的人变成他们共同的敌人。
    纵然大多数百姓都不喜欢南卡这个赞普,但因她登基后,百姓的生活较之从前已起了不小的变化,所以讨厌归讨厌,除了极个别性格极端且十分崇拜迦罗的人想要她的命之外,余下的人或许也动过这种念头,但都没有付诸于行动。
    可一旦他们听说南卡想废除奴隶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好不容易翻了身的百姓,怎会愿意再做回奴隶,他们有多不想做回奴隶,就会有多支持迦罗造反。
    幸而这一次,西蕃的百姓没有让南卡失望。
    他们本就发自内心的厌恶着南卡,觉得是她偷了本应属于迦罗的赞普之位,因此加入到迦罗造反大军中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都忘了,南卡登基的第一年,快入冬时,他们看到王廷派发下来的过冬衣物和粮食,也曾无比虔诚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的高喊:“灵措神山保佑布萨赞普。”
    他们都忘了,当他们在饭桌上吃着足够一家人吃饱的食物时,也曾在心里默默感激着身为贵族的南卡,将那些从贵族嘴里抠出来的土地公平的分给了他们。
    人都是健忘的,厌恶在脑海中驻留的时间往往比喜欢更长,所以当他们听到南卡想废除奴隶制的传言时,连一丝疑惑也没有的就开始感叹,贵族出身的赞普果然是靠不住的,如若当初是奴隶做了赞普,说不准西蕃早就没有了贵族,谁不准他们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南卡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她废除的只是西蕃律法上的奴隶制,而非留存在西蕃百姓心里的奴隶制,她能废除肉眼看得到的制度,却对已在人心底扎了根的制度无能为力。
    她很少去想这些会让自己头疼的事,大多数时候,她都保持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乐观心态,为迦罗的造反队伍越来越壮大而感到高兴。
    偶尔有那么几次,南卡在梦里,复又听到了康城那个奴隶少女在临死前对她说的那番话,那少女说,若是她能活着出去,一定会想办法不再让奴隶成为祭品,那少女还说,她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土司。
    决意要废除奴隶制的初衷,南卡已不敢再记得了,可她始终都没有忘记过那个奴隶少女的脸,每每梦到了她,醒来之后,南卡都会自我安慰一番。
    “布萨南卡,你别难过,也别觉得委屈,废除旧制度的人和建立新制度并维护好它的人,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你得多往好的方向想想。如今西蕃的奴隶都已成了有名字的平民百姓,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会被谁抓去当祭品,或是会无故受剥皮之刑,你想做的事都已做到了不是么?这就够了,你要懂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嘛。”
    她紧抱着双臂,认真而小声的安慰着自己,就好像这种刻意的自我安慰有多管用似的。
    ......
    亥时三刻,日光殿内。
    南卡披了件绛色的外袍坐在窗边,小口小口的喝着酒。
    “烈酒伤身。”
    自身侧飘来温润的嗓音,一只手倏然伸过来,夺走了南卡的银壶。
    “烈酒暖心。”
    南卡有气无力的转过头讨要银壶,白无络勾唇笑了笑,将银壶内剩余的酒尽数倾倒在了地上。
    “用烈酒暖心……你心寒?”
    “各部的俗官,到你府上去烦你了?”
    心寒不寒这种问题,南卡不太想回答,所以她惋惜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酒,然后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那倒没有,五部的俗官皆是贵族出身,一个比一个识时务,眼看你兵败如山倒,生怕那位奴隶赞普打进来之后就会砍掉他们的脑袋,便都忙着偷偷逃出日光城去了。”
    “这样啊……”
    南卡点了点头,有些不合时宜的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省得我总是担心上朝会时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
    “骂你做什么?”
    白无络语气一顿,勾唇笑道:“是他们眼拙,没看出日光殿里的这位赞普深谋远虑,身在曹营心在汉。”
    “别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南卡捧着脸做娇羞状,下一瞬,她忽然板起脸,抬眸看向白无络,“你深更半夜的进宫来找我,就是为了翻旧账?”
    “依你之见,迦罗的大军还会在康城停留多久?”
    白无络不答反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南卡狡黠的笑道:“倘若我说,我觉得他会在康城待上个三年五载,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跟你走了?”
    白无络想说什么,南卡都知道。
    两月前,金?来向南卡辞行,说要和北苑的几位美人结伴去灵措神山转山为南卡祈福,南卡担心迦罗攻入王城后,与她相熟的人可能会被牵连,因此赞助了金?转山的路费,并准了她离开日光城。
    金?走后没多久,白无络就来问南卡打算何时随他离开,当时南卡给他的答复是,等她将身边的人送走之后就会随他离开。
    那之后,她着手送身边的人离开,首先要送走的是她的生母融一郡主。猜测郡主会因面上挂不住而拒绝返回唐国,她便打算先派人将她秘密送往穹国。与西蕃毗邻的几国当中,就数穹国与唐国的关系最好,有在唐国做将军的儿子和身为齐王的爹,即便穹国的王发现她在穹国境内也不会为难她,待躲过了这一劫,想继续留在穹国还是回到唐国都随她的便。
    南卡好说歹说,一直说到前日,融一郡主才终于出发去了穹国,她走了,接下来就是锁儿。
    没想到,十个融一郡主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锁儿难对付,她上一回说,等迦罗快打到日光城时就会离开西蕃,可这回,她竟脸不红心不跳的改口说,等迦罗打进日光城时再离开西蕃。
    几字之差,话的意思就全变了,这还没完,随后她还一脸委屈的说,如若南卡执意要赶她走,就跟她打一架,只要南卡能将她打得心服口服,她就立刻启程回唐国。
    面对明摆着是在耍赖的锁儿,南卡既说不过她,又打不过她,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这也刚好给了南卡一个继续留在日光城的借口。
    “别急嘛,等锁儿......”
    “三日后,带上锁儿随我离城,如若不然,我便学你出尔反尔,去康城杀了迦罗,康城离王城有多近,你是知道的。”
    南卡拍了拍白无络的肩,语重心长道:“小白,你这么聊天,很容易失去我这个挚友的。”
    “你想反悔?想留下来和日光城共存亡?”
    白无络讥讽道,南卡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个不称职的赞普,怎会去操心王城的存亡问题,我想留下来,是因为......”
    她垂首,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我想出城迎战。”
    白无络着实怔了怔,似笑非笑道:“终于开始恨迦罗了?”
    “是我逼他造的反,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恨他。”
    “首先,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还是会造反,你不过是将他造反的时间提前罢了,其次,据我所知,说服他造反的并不是你派去的赤卓而是朗仕珍,也就是说他会造反并不是你逼的。”
    自欺欺人的想法被人当面戳的感觉并不好,不想再让白无络往她伤口上撒盐,南卡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还击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恨他,我出城迎战是为了我爷爷,我的脸不值钱,怎么丢都无所谓,可我不想在死后被人当成笑柄,被人议论说当年威名赫赫的卓嘉土司,竟有个如此贪生怕死的孙女。我知道,就算加上城外兵营里的那几万禁军,我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此次出城迎战,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明知我不会让你去送死,为何还要告诉我这些?”
    白无络挑眉,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意。
    南卡把那只装在盒子里的,翻遍了整个西蕃才找到血仙虫幼虫递给白无络,“我想让你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从而彻底断了带我离开的念头。在康城的除了迦罗还有司卓先生,我不清楚他为何会死而复生,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去帮迦罗,我只知道有他在,你便杀不了迦罗。小白,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出尔反尔,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带上血仙虫离开日光城吧。”
    “我若不依呢?”
    “我已确认我的软肋不会有事,所以现在,没有人能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就算我杀不了他,我也一样可以将你带走。”
    “嗯,这倒也是,你只需用巫术就能轻轻松松的把我带走了,可你不会这么做。”
    “哦?这是为何?”
    “因为某个好看得令人发指的家伙,眼睛有问题,误将我这棵歪脖子树当成了他的软肋,他嘴上说不介意我恨他,但心里其实介意的要死。他很聪明,知道如若强行带我离开,他带走的也不过是具空壳,所以他不会这么做……我不能选择如何生,但至少还能选择如何死,小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你可不理解我,但不能不尊重我的决定。”
    白无络拂袖而去时,南卡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得出他很生气,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生气在某些时候也是有益处的,兴许他气一气就能清醒过来,发现她并不值得他喜欢,然后就离开日光城了呢?
    白无络走后,南卡抱着膝盖,两眼发空的在窗边呆坐了很久,拉姆如常端着安神茶走进来时,已是子时了。
    “赞普,时候不早了,您还不就寝么?”
    南卡回过神,感觉不到烫似的,用最快的迅度喝完了那杯安神茶。这次的安神茶,效果比从前强了许多,脑袋才沾上枕头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但这安神茶助眠的效果再好,也没能让南卡摆脱梦魇的困扰,她这一觉睡得不太好,总觉得有只恶鬼趴在她身上,啃她的肉喝她血。翌日清晨,她醒过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铜镜前检查自己的黑眼圈是否又浓了一些。
    她凑到铜镜前一看,还没看清脸上的黑眼圈,就先看到了右侧脖颈上,那一排瞧着像是被蚊虫叮咬所致的紫红色痕迹。觉得这种痕迹有些眼熟,她正要对着铜镜仔细研究研究,就突然想起了昨夜那种被恶鬼压着啃的感觉。
    难道说……日光殿闹鬼了?!
    想到这里,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霎时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梳洗过后,南卡没用早膳就出了日光殿,她不许人跟着,一路默念着经文来到了锁儿的住所外,正欲推门进去,就见却吉苦着脸从里头出来了。
    “赞普……”
    却吉低下头刚想行礼,就被南卡拉了起来,“锁儿在么?”
    他摸着后脑勺,神情分外纠结的说道:“回赞普的话,大总管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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