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59.司卓先生

    
    清晨下的那场雪, 不到正午便停了, 艳阳高照与皑皑白雪, 说冷不冷, 说暖不暖,被金雾似的阳光笼罩着的牧场, 静得仿若无人一般。
    与遍地刺眼的白形成鲜明对比的那顶黑色帐篷内, 迦罗低着头坐在火盆边, 及肩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 清俊如铸的脸上是比帐外的雪还要冷的神色。
    “迦罗大人, 您……不要么?”
    站了好一会儿, 也不见迦罗接过包袱, 朗仕珍的侍女悻然将手收回, 犹疑道。
    话音刚落, 他忽然抬起头,深邃如狼的眼眸直直看向侍女, 吓得她周身一颤,连忙后退了几步。
    “大人赎罪, 是奴婢多嘴了, 奴婢这就走。”
    以为是送来的包袱惹恼了迦罗, 侍女怀里紧抱着包袱, 转身就要出帐篷。
    “你可以走,把我的东西留下。”
    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侍女僵硬的回过头, 一双过分白皙, 骨节分明的手已伸到了眼前。
    “回去告诉朗仕珍,七日之后,若是见不到司卓先生,无论她再送什么过来,我都不会留在雅如了。”
    侍女用力点了点头,慌忙将包袱递过去,逃也似的离开了帐篷。
    朗仕珍叫人送来的包袱里,装着一方锦帕、一只银杯、一把紫檀木梳,还有一块被人咬过的酥酪糕和一张纸条。
    “那块酥酪糕是她咬过的,那只银杯也是她用过的,你若喜欢就留着,若不喜欢就告诉我的侍女,我下回再送些别的过来。”
    将纸条投入火盆,迦罗移步走到床边掀开枕头,凝眸认真数了一遍,加上今日送来的,如今他枕下已有四条锦帕和把七把材质各异的梳子了。
    斟满酒的银杯缓慢送至唇边,他合上眼,想象着南卡用这只银杯喝酒时的样子,将烈酒一饮而尽。
    这几年,他的酒量已好了许多,再不会几坛酒下肚就被她骗得绕着土司府打转了。
    放下银杯,他用手捧着那块酥酪糕,一动不动的盯着它看了很久。约莫半晌后,他打消了吃掉它的念头,而是垂首将唇凑到她咬过的位置上,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对着空气说完这句话,他一贯冷淡的面容上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
    傍晚,从黑色帐篷里传出的哭喊声划破了寂静的牧场。
    “迦罗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吧......”
    “哪只手扔的?”
    迦罗眼中有汹涌的怒意,纵然他语调毫无起伏,但浑身上下都带着凛冽的杀气,珠牡泣不成声的跪倒在他脚边,他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大人,出什么事了?”
    赤卓闻声入内,见珠牡跪在地上,没等迦罗开口他就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随便进大人的帐篷,你就是不听!”
    赤卓扬声怒斥珠牡,随后抬眸看向迦罗,“大人……”
    “哪只手扔的?”
    看出赤卓想求情迦罗打断了他,又将适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取过桌上的长刀,接着道:“不说,那就将两只手都留下吧。”
    利刃出鞘之际,赤卓护在珠牡身前,“请大人息怒!珠牡是热巴艺人,您若砍了她的手便等于是要了她的命!”
    他侧眸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珠牡,“你擅自将大人的东西给扔了?”
    珠牡止住抽泣,委屈道:“我本想进来看看大人这儿,有没有什么衣物需要洗的,见大人在枕边放了块酥酪糕,瞧着已经不新鲜了,牧场上虫子多,我怕放在那儿会招虫,所以就……就给扔了,我以为那酥酪糕是大人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才会放在那儿的。”
    赤卓顿时就懵了,为了一块酥酪糕就要砍掉珠牡的手,难不成迦罗的那块酥酪糕是金子做的?
    “大人,珠牡也是无心之失,就请您饶了她这一回吧,城里有卖酥酪糕,我这就下山去给您买回来!”
    迦罗的目光在赤卓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片刻后,他收了刀背过身,“带她出去,看好她,若再有下回,我要砍的就不只是她的手了。”
    ......
    “我不就是扔了朗仕小姐派人送来的点心嘛,他至于生那么大气么!”
    从帐篷里出来,惊魂未定的珠牡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愤愤不平的说道。
    赤卓停下脚步,皱眉道: “这么说,你是故意将那块点心给扔了的?”
    “是又怎么样?隔三差五的派人送东西过来,向迦罗大人献殷勤,她以为这样他就会娶她了么!”
    敢扔迦罗的东西,还敢对迦罗撒谎,珠牧的胆子真是大的没边儿了,赤卓无奈的摇了摇头,“迦罗大人的脾气那么古怪,你就不怕他一气之下杀了你?”
    “不怕。”
    珠牡吸了吸鼻子,小麦色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你会来救我的。”
    赤卓蓦然怔了怔,随后,他低下头斟酌道:“迦罗大人不会因你扔了朗仕小姐叫人送来的点心,就要砍你的手,我估摸着,他大概是想借此事吓唬吓唬你,让你以后都不敢再去烦他了。”
    “你胡说!他要是觉得我烦,就不会……就不会让我留在牧场了……”
    当初要不是赤卓帮着说话,珠牧是不可能留在牧场的,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越说越没底气。弯腰拾起一颗石头用力朝远处扔出去后,她拍了拍手,垂眸黯然道:“他那么喜欢朗仕小姐,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扔了她送来的东西,他会生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每回来牧场都能进他的帐篷,而且在里头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像我还得冒着生命危险,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的进去……”
    “迦罗大人是在同朗仕小姐商议要事,他和朗仕小姐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珠牡欣喜若狂道:“那就是说,我有机会了?”
    赤卓挠了挠头,说实话吧怕她伤心,说假话吧又怕她将来知道了更伤心,他犹豫良久才开口道:“我劝你还是像你当初说的那样,只单纯的报恩比较好,迦罗大人他……有心上人了。”
    “如若他喜欢的是朗仕小姐这个西蕃第一美人,那他肯定看不上我,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朗仕小姐,所以我为什么要放弃?”
    “珠牡,你去过日光城么?”
    “原本两年前我到了雅如主城之后,就要和其他热巴艺人一道去日光城的,但我听说药王山上有虫草就自己上了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几颗拿去卖钱,然后……然后你也知道了。要不是那条该死的蛇突然跳出来咬我,我早□□光城了,不过……若真去了,我就遇不到他了。”
    “那你在来雅如之前,有没有听说过迦罗大人的事?”
    “当然听说过了!人人都说他是西蕃的大英雄,说布萨赞普能统一四境坐上赞普的宝座,都是他的功劳,是他攻下了昌孜城,还……”
    看着珠牡越说越兴奋,赤卓连忙抢过话头,“我指的不是这些,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对了!我还听说他原本是要娶布萨赞普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婚突然取消了......等会儿,你拐弯抹角的问我这些不会是想告诉我,迦罗大人的心上人是布萨赞普吧?”
    赤卓抬眸看着珠牡,他虽一语不发,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珠牡惊愕失色,说话都有些不顺畅了:“不……不可能!你别开玩笑了!我听人说,迦罗大人就是被她贬到雅如主城的,又是悔婚又是被赶出日光城,换作是我早对她恨之入骨了,再说了,他要是真喜欢她,那他起兵造反做什么?”
    珠牡嘴上说不可能,可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分明就是信了。
    赤卓神色复杂,别过头道:“信不信由你,一个人只有一条命,对迦罗大人来说日光城的那位就是他的命,所以珠牡,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
    入夜,迦罗离开牧场来到了药王山间的树林,自大军驻扎在雅如主城之后,一月里,他总有五六日日要待在这片林子里。
    赤卓命人在林外建了一间木屋,但他从不住在那儿,每次来都不许任何人跟着,只带着御寒的羊皮袄和一把刀,就钻进树林不见踪影了。
    架起火堆后,迦罗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掏出那块新得的锦帕,拿到鼻端细细嗅着。那锦帕上并无什么气味,他却从中嗅出了南卡身上的香气,闭上眼的时候,总觉得她就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坐着,她盈盈笑着,弯弯的杏眸好似两道悬在天际的月牙。
    其实,知道珠牡将那块酥酪糕扔了的时候,他是真的很想砍下她的手,但后来见赤卓如此紧张她,未免在大战前影响手下得力干将的心情,他才改了主意放过了她。
    想起珠牡说以为那块酥酪糕,是他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才放在那儿的,他微微皱眉,取出随身带着的酒囊,仰头将烈酒灌入口中。
    连南卡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的酥酪糕,他都视若珍宝,那南卡呢……他离开日光城已经快三年了,她可曾有一刻想起过被她抛下不要的他?
    少顷过后,迦罗借着酒劲倚着树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推他,他缓缓睁眼,定睛一看,面前正蹲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老人。
    那老人穿着褐色的锦缎长袍,怀里抱着一只野鸡,一头银发松散的束在脑后,看着已年逾花甲的样子。
    “年轻人,能让我在你这儿烤鸡么?”
    迦罗掀开身上的羊皮袄,冷冷道:“不能。”
    老人笑嘻嘻站起身,跟着他来到火堆旁,指了指他手上的锦帕说,“那不然,借我你的锦帕一用,我到别处生火去,吃完了烤鸡刚好能用这帕子擦手。”
    迦罗眸光一冷,倏地将锦帕揣进怀中,“不借!”
    “这也不借那也不借,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么小气么?”
    老人捋了捋胡须,唉声叹气道,“唉……从前在土司府时,我每回请南卡吃烤鸡,她都会把自己的锦帕掏出来给我用,若是她在这里的话,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帕子借给我……”
    迦罗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急忙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南卡?”
    他笑了笑,眼角虽堆满了皱纹但双目却炯炯有神,“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了,会认识她,是因琼嘉土司还在世时,我曾在他府上做过几年家奴。”
    “若曾为家奴,怎会想也不想,就直呼南卡的名字?”
    “你从前不也是家奴么?你能直呼她的名字我就不行了?”
    “山下有重兵把守,你是如何上山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如何上山?当然是用脚走上来的,对了年轻人,能看在我们都认识南卡的份上,让我在这儿烤鸡么?”
    迦罗警觉的退到树下拿过长刀,将刀口对准老人。
    “跟头野狼似的,动辄就要扑上来咬人,也不知南卡看上你什么。”
    刀口近在咫尺,老人面上却无丝毫惧意,只撇了撇嘴,嘀咕道:“跟我那孽徒一样,一点都不懂得尊老爱幼。”
    “你是……”迦罗放下刀,迟疑道:“司卓先生?”
    “真没意思,这么快就被你猜出来了……”
    司卓先生摇了摇头,闷闷不乐的指着火堆道:“那现在可以让我在这儿烤鸡了吧?”
    一个时辰之后,司卓先生一边啃着烤好的野鸡一边问迦罗,“听说,你想造反当赞普?”
    迦罗薄唇紧抿,沉默了许久才道:“我造反不是为了当赞普,我只想回到南卡身边。”
    “一旦你的大军攻进日光城,想不想做赞普就由不得你了。”
    “怎么由不得?我同我手下的人说得很清楚,我对赞普之位不感兴趣,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若有人非要逼我当赞普,我就带着南卡离开西蕃。”
    “要是她在你打到日光城之前就离开西蕃了,你打算怎么办?”
    迦罗呼吸一窒,侧目望向司卓先生,沉声道:“你是白无络的师父,有你在她逃不了的,若是她逃了……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找她。”
    司卓先生失笑道:“不过就是与你开个玩笑,你看你,光是这眼神就能杀人了,年轻人,你身上戾气这么重,若压不住可是会出大事的。”
    迦罗低下头,收敛了眸中的狠厉,“等回到日光城见到南卡时,不许将我拿刀对着你的事告诉她。”
    忙着啃烤鸡的司卓先生,抽空转头看了迦罗一眼,“为何?”
    “你和她的关系应该不错,她若知道了此事,会不高兴。”
    司卓先生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也就只有南卡那孩子能驯服你这头野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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