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39.归来与离开

    
    隔日晌午, 清寂的阳光再度降临大地, 南卡也在此时回到了土司府。
    她骑着一匹鬃毛漆黑的骏马, 身上披着宽大的玄色披风, 一头长发整齐的束在脑后,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 像团冲破夜色后盘踞在山顶的黑雾。
    翻身下马时, 她侧眸对着迎上来的锁儿淡淡问了句:“迦罗在寝阁?”
    除了神色疲惫, 锁儿并未从南卡脸上端详出什么异状。
    “昨日从雾眠山回来之后, 他就一直待在寝阁不曾出来过。”
    手中的缰绳越攥越紧, 南卡垂下眼帘, 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锁儿。
    锁儿眉头一扬, 这才发现南卡披风内穿的那件紫色长袍, 并不是她前夜离府时穿的那件。
    沉默了约有半晌, 南卡直接去了寝阁,锁儿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一语未发。主仆九年,她能隐隐感觉到, 此刻掩藏在南卡沉静的面色下的暗潮涌动。
    暴雨将至时, 蚯蚓会破土、蚂蚁会搬家, 只有人什么都不会做, 也什么都做不了。
    无能为力时,沉默就成了最基本的礼貌。
    “都退下吧。”
    行至寝阁后, 锁儿将四下的宫人尽数支开, 兀自抱臂倚在栏杆上, 盯着手上的披风若有所思。
    阁门合上的那一瞬,双龙门饰拉手在莲瓣雕纹上来回晃荡,原本清脆似铜铃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叫人凛然心惊。
    ……
    里间内,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传来,迦罗从双臂间微微抬起头,绯红的双眼茫然望向前方。
    那道紫色身影映入眼底时,他深渊般的黑眸中乍现出一丝微光,毫无血色的憔悴面容上,也终于起了一些变化。
    于木施旁坐了一天一夜,身体显得有些僵硬,他用一只手撑住地面,眸光仍一瞬不瞬的凝在不断靠近的身影上。
    只是他还未站起身,那身影便疾步扑到了他怀里。
    他跌坐在地,神情微怔,下意识的收紧怀抱,沉声唤道:“南卡……”
    他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轻唤着南卡的名字,仿佛将所有的不安和痛意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一般,他的语调听着温柔而悲伤。
    ……
    等南卡从寝阁里出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她嘴角衔着清浅的笑,抬眸看着转过身来的锁儿。
    “宫人们呢?”
    “都被我支走了,有什么直接吩咐我就是。”
    “叫人将晚膳送到寝阁吧,我和迦罗在寝阁用膳。”
    像笔尖的墨,于纸面渗落,南卡的语气极尽轻缓。
    “他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用膳,你让膳房将食物做的清淡些。”
    似是不放心,踏进阁门前,南卡又叮嘱了一句,用的仍是那种平静的让人窒息的语气。
    “小姐,你……”
    “迦罗明日便会启程,去雅如境内镇压叛乱。”
    急忙跟上去的锁儿,步伐却在门槛前滞住。
    “去雅如镇压叛乱?”
    重新划分出四大区域后,包括原先的北境在内的那一块区域被称为雅如,但锁儿每日都会随南卡去朝会,却从未听说雅如叛乱之事。
    “嘘……”
    南卡侧眸收敛笑意,蓦地往外踏出一步,纤细的指尖悬于唇前,示意锁儿噤声。
    “我今晨带人去了兵营,从迦罗的军帐中搜出了金箭。”
    耳畔传来南卡的低语,锁儿周身一僵,倏然瞪大双眼。
    “锁儿,再替我去办一件事,之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谨遵主命!”
    良久,锁儿蹙紧了眉,躬身抱拳,一字一句的说道。
    南卡的神情微微一滞,凑过去又在锁儿耳边低语了几句,她转身走进寝阁时,锁儿半眯着眼,像是陷入了沉思。
    ……
    翌日,与迦罗一同去雅如的赤烈,清早便已领着两万兵马,整队在城外等候了。
    迦罗出府时似往常一般,和南卡同骑在一匹马上,他的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双臂如藤蔓般紧缠在南卡腰间,不时低下头和她说几句话。
    “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了。”
    “等我回来之后,就给你补过生辰。”
    “你答应过我,每日都会给我写信,要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就写,你每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或者随便写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
    “南卡,等我回来,就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对么?”
    即使锁儿放缓了骑行的速度,刻意与南卡和迦罗隔开了一些距离,但这些话还是随风飘到了她耳中。她凝眸朝前望去,见南卡闭着双眼,靠在迦罗怀里,唇边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
    嘴唇能编织谎言,唯有眼睛不会骗人,所以她才没有睁眼吧。
    随队伍出了城,一直到了十里外的驿站,迦罗才下马将南卡抱了下来。
    伤了腿都敢纵身跳下马的人,怎会需要被人抱着下马,但迦罗却不这么认为,他总会在每一个细枝末节处,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南卡,就像呵护着一块易碎的宝石,每当他为南卡做点什么的时候,脸上便会露出那种捡了钱似的满足神情。
    有时候,锁儿甚至觉得,倘若有一日南卡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会先心疼南卡的手酸不酸,然后再主动将脖子挪到刀刃旁,方便南卡下手。
    “我很快就回来了。”
    于南卡眉间落下一吻,迦罗坚定的说。
    “嗯,我知道……”
    南卡抬手抚上迦罗的脸,“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她垂下眼睑,那只手还留在迦罗脸上轻轻摩挲。
    迦罗点了点头,将她紧抱在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快就回来了。”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前行进,直至迦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南卡仍维持着被霜雪冻住的姿势,伫立在原地不动。
    秋风吹得衣袍朔朔,许久,南卡才卡启唇对锁儿说:“我让你替我去办的事……”
    “十二根红绳、紫色锦囊内的破损钱币、一堆碗套,我只在他行囊中找到这些,已经取出来了,除了拉孜短刃,他总随身带着,我不好……”
    “罢了,那把刀就留给他吧。”
    南卡神情冰冷,裹紧衣袍上了马,锁儿思索了片刻后,来到她马下,抬眸扬声问道。
    “他的两颗门牙都完好无损,笑起来也并不难看,更重要的是,他虽然鲜少露出笑容,但他将那点所剩不多的笑都留给了你……这么说或许有些肉麻,可你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所以,为什么……”
    “明晚,你来寝阁一趟,我请你吃烤肉,届时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半晌后,南卡黑白分明的双眼内已蒙上了一层水雾,却还对着锁儿勉力一笑道。
    “我都不记得,你上一次在寝阁烤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回到府中,南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至黄昏时才走了出来,她顶着寡白的一张脸,对着门外特意来找她的白无络,扬了扬手中那封明黄色的诏书,涩然一笑道:“小白,对不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迦罗离开后的第三天,她于朝会上颁布了一道令人诧异的诏书。
    “辅国大将军迦罗,盗取金箭,谋反明矣,吾念其开国有功,免其死罪,着降为雅如副元帅,领兵驻守雅如,无诏不得返回日光城。”
    下了朝会后没过多久,却吉和拉姆便心急如焚的赶来找锁儿。
    “也就是说,只要赞普不下诏让将军回来,将军便永远不能回来了么?”
    “纠正一下,是副元帅,不是将军。”
    锁儿不动声色的提醒道,“赞普已下令不准任何人议论此事,你们俩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么?”
    言已至此,拉姆和却吉也不敢再说什么。
    诏书颁布后,在奴隶出身的宫人们眼中和善明理的南卡,一下子就成了喜怒无常的恶魔,再加上那道不许任何人在私下议论此事的禁令,土司府内很快就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
    入夜锁儿来到寝阁时,里间的火塘边已摆满了切成片的牦牛肉。
    南卡听到动静,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懒懒道:“差不多是半只小牦牛的份量,也不知够不够你吃。”
    “看来,你要说的故事有点长啊。”
    锁儿慢悠悠的走过去,将她从迦罗行囊中取出的东西一并放在圆桌上之后,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记得,上一次在寝阁里烤肉,是在你继任土司的那晚,你在宴席上把迦罗送给了朗仕珍,我分了你一碟牛肉,劝你要想开些。后来,你想去散步消食,谁知才推开门,就见到迦罗蹲在门外。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比你还想不开……”
    “锁儿……”
    “他本该在那晚就与你相认的,是我劝住了他,我问他,若是立刻相认的话,他能否分清你是因何才留下了他,又是否能分清自己是因何才想留在你身边。我还说继任仪式刚过,你需要捋清的事太多,让他给你一点时间缓缓,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想清楚。但我想,他恐怕早就已经清楚,非要留在你身边不可的原因了,他只是怕,你改变主意仅是因为你和他的那点过去……
    我答应他,说会说服你留下他,那时,他还傻乎乎的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他需要拿什么来跟我换。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除了你赐给他的东西之外,我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给我弄来……只是我没想到,你终究还是将他送走了。”
    锁儿说到这里,南卡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抬起头,走下床,指着不远处的那些牛肉道:“你之前配的调料挺好吃的,也替我配一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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