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38.惊变

    
    日光撕破云层, 在粗糙的树枝上滴落少些光斑, 褐翅雪雀睁着豆大的眼立于树梢, 短项上仿若一掌便能捏碎的圆润头颅, 不时起伏耸动着,固执的梳理着并不凌乱的羽翼。
    当久违的晴日, 终于降临在日光城时, 土司府里却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骤雨”。
    寝阁里间内, 华贵的喜服挂在绘着西蕃八吉祥图案的木施上, 更换喜服的吉时已至, 而本应在此时换上喜服的人, 却不知所踪了。
    据值夜的宫人们说, 昨夜亥时, 国师闯入寝阁, 之后没过多久,他和赞普两个人就步履匆匆的往西南方向去了。昨夜当值守门的两列护卫, 曾亲眼见到他二人上了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当时赞普已经歇下了, 我原想请国师大人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但我还未开口, 就直接接闯了进去。”
    寝阁的掌事宫人拉姆跪在地上, 不徐不疾的解释解释着昨夜的情况。
    拉姆比锁儿大几岁,行事老持稳重, 是锁儿当初挑选入府的那批家奴中, 最靠得住的一个, 登基大典过后,就被安排到了寝阁做掌事宫人。
    此刻,拉姆身后还连着跪了三排宫人,皆是缩紧了身子,露出一副天快塌了似的惶然之态。这还算是好的,最末那一排跪着的几个年岁稍小些的宫人,已被吓得低声抽泣起来。
    “此事不怨你,国师身份尊贵,你若叫人拦他,反倒不好收场了。”
    锁儿背对着众人,她紧蹙着眉,指尖在位于正中的紫色圆桌上狠敲了几下,看得出她此刻异常的焦躁。
    她清楚南卡有多期待今日的大婚,也很清楚迦罗在南卡心中的份量,正因她什么都清楚,才会越发焦躁不安。
    在大婚前日彻夜不归,甚至错过了更换喜服的吉时……这不像是南卡会做的事。
    思及此处,锁儿心下莫名一阵心悸,紧随其后的是前所未有的不详预感。
    “大总管,将军那边已换好吉服,先行去了雾眠山。”
    一玄衣侍卫匆忙入里间禀报,锁儿转眸瞟向窗外,冷声道:“派人跟上去,一有异动立即回来禀报。”
    按照大婚的流程,迦罗换上喜服后会先去雾眠山,待上师喇嘛念完一个时辰的祈福经文,南卡才会从府里出发到山顶与他汇合。
    锁儿万分希望南卡能在这一个时辰内赶回来,虽然南卡尚未更衣梳妆,回府后估计还得耽搁一阵子才能出发,但在大婚之日里,迟到总比失踪强。
    ……
    被锁儿派去白府询问南卡的下落的却吉,才迈出府门便遇上了前来送信的白七。
    看到白七手上的信函,却吉两眼放光,一把就将白七扛在肩头一路狂奔到了寝阁,他进去时宫人们正从里间鱼贯而出。
    “臭山匪!你快放我下来!”
    白七奋力在却吉肩上挣扎,与却吉擦肩而过的宫人不约而同将头埋低,加快步伐退出了寝阁。
    直至到了里间,却吉才将白七放了下来。
    白七疾步走到锁儿身边,圆嘟嘟的小脸上染着一层绯红的怒意,愤然睨视着却吉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却吉笑呵呵的挠了挠头,“七公子莫怪,情况紧急,我扛着你过来,比你自己步行要快些。”
    白七剜了却吉一眼,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锁儿。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
    他理了理洁白的衣袍,背着手站在锁儿跟前,像在等着锁儿发问。
    “赞普她昨夜……宿在白府了?”
    “她是今晨才过来的,那会儿天还没亮,她叩门叩得太响,把我师父都给惊醒了……”
    白七撇了撇嘴,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听着有些像是在告状,说着说着他便心虚的低下了头。
    值夜的护卫明明看到白无络和南卡上了一辆马车,倘若南卡昨夜并未宿在白府,那她彻夜未归究竟是去了何处?
    锁儿愣了愣,旋即拆开信函,看完信中所述只花了她片刻的功夫,但那之后,她却在原地怔忡了半晌。
    “锁儿姐姐?”
    看出锁儿神色有异,白七立即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但她似未听见白七的话,良久,才见她牵了牵嘴角,抬眸看着白七轻声道:“小七,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语毕,她转眸看向却吉:“你先带七公子下去休息。”
    “不用了……”
    白七连忙摆首,“师父说你今日会很忙,让我速去速回,别给你添麻烦。”
    白七刚走,锁儿脸上的笑意立刻褪了干净,她眸光一沉,倏然将手中的信函撕成几半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锁儿姑娘!你……”
    却吉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阻拦,但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锁儿给钳住了。
    “疼疼疼……”
    “我说过,往后,你得跟别人一样叫我大总管。却吉,耳朵不是挂在脑袋上当装饰品用的。”
    “大……总管,赞普今日会回来么?”
    锁儿松了手端起茶杯,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她又连着添了几杯茶,咕嘟咕嘟喝下去,就好像她有多渴似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
    锁儿的回答模棱两可,却吉揉手腕的动作一滞,蓦然瞪大眼珠道:“难道,赞普想……”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去挑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带过来,越快越好。”
    锁儿冷着脸打断了却吉的揣测。
    “是赞普交代的差事吧?何必劳烦侍卫,我替赞普去办就是。”
    却吉拍了拍胸口,小麦色的脸上染了薄薄的笑意,少顷只听锁儿轻笑了一声,淡淡道:“这是死人的差事,你做不了。”
    ……
    锁儿离开寝阁前,叮嘱拉姆无论是谁来都不得踏进寝阁半步,但等她办完了事折返回来时,却见那道朱红色的阁门赫然大敞着。
    “大总管!将军大人他……”
    锁儿忙上前扶住正要跪下去的拉姆,她偏过头朝远处抬了抬下巴,示意拉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将拉姆带到西苑卧房中,闭紧门窗后,锁儿才开口道:“将军算是寝阁的半个主人,他和赞普一样可以随意出入寝阁,我本以为这一点,不需我说明你也是清楚的。”
    拉姆分明记得锁儿走前,将那句任何人都不得踏进寝阁重复了好遍。她不是第一日在锁儿手下做事,锁儿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如此叮嘱她,她才会理所当然的觉得,那句“任何人”指的是包括迦罗在内的“任何人”。
    拉姆隐约觉出锁儿是在说谎,但又不敢再细思下去,于是便跪下身去认错道:“我一会儿就过去跟将军大人解释,是我愚钝连累了大总管,还请大总管赎罪。”
    锁儿叹了口气,将拉姆扶起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也怪我走得匆忙,没有交代清楚,将军那里,还是由我去解释吧……对了,将军来时,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拉姆微蹙起眉,略微踟躇道:“知道是大总管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寝阁后,将军大人似乎有些吃惊。他在阁外站了好一会儿,瞧着就跟丢了魂似的,我还以为他不会进去了,谁成想,他突然就推门闯了进去。”
    “我已派人去驿馆通知各区域的官员,很快,大婚取消的消息就会传遍整座日光城。拉姆,让寝阁的宫人管好自己的嘴,胆敢妄议此事者,一律以死罪论处!外头传成什么样我管不了,但在我管辖范围之之内,谁敢将主子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定不轻饶。”
    拉姆重重点了两下头,随后,她凝眸观察着锁儿的脸色,斟酌道:“大总管既能提前将赞普要取消大婚的消息告诉我,想必是信得过我的,容我斗胆问一句,赞普她为何……”
    锁儿摇了摇头,苦笑着打断她:“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
    傍晚时分,锁儿再度来到寝阁门外。阁门仍旧大敞着,她轻叹了口气,终是移步走了进去。
    因着大婚取消的缘故,土司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忙着用最快的速度将“大婚”的痕迹抹除干净,只有寝阁仍静得出奇。
    里间内,挂着南卡喜服的木施旁,迦罗正坐在那里,他身上的喜服还未换下,就这么随意坐在地上。夕阳透过木窗,将斑驳的光晕,施舍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微垂着脑袋,在渐近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都未曾抬起头。
    锁儿放慢了脚步,忽然有种坐在那里的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的错觉。
    茶色的外袍,赤金色的里衣,相同配色的两件喜服,一件穿在迦罗身上,另一件则空荡荡悬在他身后,这幅画面看得锁儿不禁皱了皱眉。
    那个总是望着自己的喜服,喃喃自语着:“不知道,迦罗穿上会是什么样”的人,却在迦罗穿上喜服后,取消了大婚……
    掩在袖间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锁儿勉力撑出一点笑意,将酝酿好的话说了出来,“迦罗,你别担心,小姐她没事。她派人送来了信函,说有件十分要紧的事需要她去处理,所以大婚暂时……延后。”
    迦罗微微抬眸看了锁儿一眼,深邃的眼眸内,如死水般沉静无波。
    “她还会回来么?”
    令人窒息的阴郁,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半垂着眼睫,语气轻的像一捧纸屑。
    锁儿心下一颤,抿了抿唇道:“会,小姐她一直盼着嫁给你,我想,若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取消大婚的。”
    “只要她会回来就好。”
    迦罗语调并无什么起伏,却透着说不出的哀伤,那股哀伤像块沉石般砸在锁儿心头,她顿觉胸口闷堵,拧着眉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音节,“嗯。”
    看着他垂眸坐在地上,像只怕被主人丢弃的看家犬似的,一动也不敢动的守在这里等南卡回来,锁儿的神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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