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死寂过后, 南卡秀眉紧蹙冷冷道。
“不肯说话, 是默认你们和他想的一样喽?”
淡漠清丽的嗓音中带着愠怒, 她话音刚落, 底下的奴隶们就齐刷刷跪在了地上,一个个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那神情看着, 就跟天快塌了似的。
“那你们, 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呢?”
奴隶们诚惶诚恐, 十分默契的点头如捣蒜。
这恐怕是南卡此生见过的最滑稽的场面了, 长着耳朵的人都能回答的问题, 却将这些奴隶们吓得魂不附体。
她心下觉得滑稽, 眼里看到的也是滑稽, 最后竟真失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低, 听着就像有谁趴在你耳边抽泣。
她拂袖侧身,看向起先回话的刺客, “烦请你告诉我,我怎么不配做你们的赞普了?还有, 你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你的同党?抑或是整个西蕃的奴隶?”
她语气如水般轻柔, 却莫名令那刺客背后腾起一阵恶寒。
“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我说的是我们这十个想要杀掉你的人!身上流着一半唐国人的血, 连真正的西蕃人都不算, 布萨南卡,你凭什么做我们的赞普?!”
观礼台上的几位唐国使节, 愤然拍桌而起。
“放肆!布萨赞普的血统何其高贵!哪容得这些贱奴质疑!”
迦罗神色冰冷, 剑还未出鞘, 就被一旁的赤卓按住。
“大人!万万不可!您若是动手,只会让赞普更加为难!”
持剑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迦罗深深吐息,似狼般深邃的眼眸中俱是痛意。
……
“不许哭!把地上的箭捡起来!”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颤抖着,她眼角挂着不敢擦拭的泪珠,才躬身将箭拾起来,削细的树枝就又照着手心打了下来。
“南嘉犯了错吃的是鞭子,他都没哭,你倒好意思哭!西蕃上至贵族下到奴隶,就没有不善骑射之人!你是我琼嘉土司的女儿!别人不会的,你必须得会!别人会的,你必须比他们更精通才是!西蕃人生在草原长在马背,若连骑射都学不会,便不配做西蕃人!更不配做布萨家的子孙!”
陈旧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南卡抿唇往后退去,退到十步开外的位置后,她将双腿微微跨开,站定身姿。
“站得歪歪扭扭,如何将箭射出去?”
左手握着弓朝前推,右手伸出三指搭箭往后拉,弓在她身前,自上而下劈出一个弧度。
“南嘉六岁时已能一箭射中靶心,而你却连弓箭都拿不稳!保持开弓的姿势,在原地站两个时辰!手臂若是晃一下,便再往上加半个时辰!”
侧身拉满弓弦,将弓箭对准不远处的刺客,她挑眉浅笑道:“我允许我的子民对我有任何异议……”
收敛笑意的那一瞬,棕色的箭倏然离弦,准确无误的射穿了刺客的咽喉。
“除了,质疑我的血统!”
鲜血迫不及待的自喉间喷涌而出,煦煦暖阳洒落的地方,顷刻间便覆上了一层血泊。
人群中骤然响起刺耳的尖叫声。
而南卡神色沉静,继续朝后退了几步。
绷紧手臂,重新取箭搭在弦上,她脑海中蓦然回响起稚嫩的童音。
“以后不论是从马背上掉下来,还是手上起水泡,我都不会再哭了。”
“你还有半年才满七岁,偶尔哭一哭,也是无妨的。”
“哥哥将来是要当土司的,他学骑射是为了赢过别人,我不如哥哥聪明,我学骑射是为了……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小白,我不能拖哥哥的后腿,更不能拖布萨家的后腿!”
从前想用来保护别人的箭术,而今却被自己用来杀人,想到这里南卡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下的刺客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勾唇冷笑道:“我想,是没有了。”
利箭离弦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多时,哀声求饶的刺客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底下的看客才眨了几回眼,再定神看去时,高台上就只剩了一个活口。
“是谁派你们来的?”
“赞普饶命!是……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冷箭猛地射穿了左腿,余下的那名刺客抱腿哀嚎着,像岸边搁浅的鱼似的在地上不住挣扎。
突如其来的行刺,十名刺客却无一例外都是奴隶。
胆小如鼠的奴隶,最易动摇的奴隶……
这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行刺,为的不是取她性命,而是想破坏登基大典。
大典开始前,所有人都得经护卫队搜身,才可入场观礼,护卫队不可能将携带弓箭的人放进广场,但抓到的刺客身上确实背着弓箭。
除非……有个不经搜身便可入场的人,为他们提供弓箭。
奴隶们觉得她不配做赞普,是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自己的赞普,她原以为这些刺客也是这么想的,谁知却听到了她从未听过的血统之说。
人不会用自己自卑的东西来攻击别人,这是常理,奴隶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份,纵使他们再讨厌南卡,都不会主动扯到南卡的血统问题。
能教刺客当着唐国使节的面,将行刺的原因归结到血统上,又能不经搜身就入场,说明此人身份不低。
“赞普饶命!赞普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那刺客拖着伤腿,一点点往前挪动。
南卡冷着脸,抬手开弓,一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鲜血渗透了昂贵的手工西蕃毯,她垂眸看着脚边那一片殷红,此时才明白,原来象征着吉祥的红和生命终结后的红,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杀戮到此结束时,南卡突然重新举起弓箭,但这一次,她对准的却是高台下的人群。
“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广场上的近万名奴隶,被她手上的箭吓得大惊失色,四周全是她的护卫队,自知无处可逃,他们只能抱头缩紧了身子,瑟瑟发抖。
观礼台上的使节、贵族们,面上血色尽失,只有朗仕珍仍不动声色的坐着饮茶,侧目瞥见迦罗眼中透出的寒意,她不禁摇头,莞尔一笑。
“都给我抬起头来!”
一年前,有个少女在拉维广场上,亲手杀了康城两大贵族家的老爷,那时她无比坚定的同奴隶们保证:“以后,再没有人敢随意伤害你们了。”
两年前,那个少女站在玉蚌台上,那时她刚经历了一场行刺,将掌心那条被锅底灰止住了血的伤口掩在袖间,她既忐忑又欣喜的看着高台下的奴隶们,颤声道:“我是你们的土司—布萨南卡!”后来,她脚边落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立在姹紫嫣红间,她眉眼弯得好似两道月牙,心想着,定要竭尽所能给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以她带着自愿肩负的使命,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为他们换来了自由。
但两年前的那个少女,一定想不到,同样是在玉蚌台,今时今日的她,却将弓箭对准了奴隶,用鲜血换来了他们的“敬畏”。
“我是你们的赞普,布萨南卡!今日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我宣布废除奴隶制,从今往后西蕃再没有奴隶!第二,不论你们接受与否,我都会是西蕃唯一的赞普!”
眼底的肃杀之气,在南卡偏头那一瞬便褪了干净,她放缓了语气接着道:“当然,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给你们选择,要么被我杀死,要么尊我为王。从地上站起来,表示你们选了前者,开始选吧。”
她用商量的语气,说着不容人置喙的话。
等了许久,都没有人站起来,随手将弓箭扔在地上,她上前几步扬声道:“不敢起身也好,没来得及起身也罢,我给了你们选择的机会,既然无人起身,那么今后你们就必须拥戴我!这是命令!违令者,贬回奴籍!当众凌迟处死!”
空气凝滞了须臾,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布萨赞普万岁!灵措神山保佑您!”
紧接着,广场上响起了阵阵高呼。
“布萨赞普万岁!”
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夹杂着孩童与妇人的哭泣。
与其说这是对新任赞普的赞美,不如说是奴隶们劫后余生的欢呼。
南卡神情淡漠,像被隔绝在了此起彼伏的呼声之外。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位前一刻才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的女赞普,其实是个连蹙眉时的神态,都宛若壁画上拓下的神女般灵动的美人。
从卓嘉土司最疼爱的孙女,到琼嘉土司与唐国郡主的女儿、从布萨家的女土司,再到西蕃的女赞普……
这些身份自南卡出生那一刻起,便彻底取代了她的容貌,她高高在上不可直视,所以不会有人在意她究竟是何模样,在人们眼中,她不过是几个冷冰冰的称谓罢了。
观礼台上的各国使节纷纷起身,向玉蚌台上投去赞许的目光,而迦罗垂眸站在观礼台右侧,白皙俊逸的脸上笼罩着阳光都无法驱散的阴鹜。
南卡转眸盯着迦罗的身影看得出神,直至她将目光收回,迦罗都不曾看她一眼。
“赞普,该让礼官颁布诏令了。”
锁儿缓步过来,提醒道。
接过锦帕,南卡仰头看了眼如洗的碧空,淡然一笑道: “西蕃的天,可真蓝啊。”
蓝得让人舍不得,用那双见过太多污秽的眼眸去凝视它。
秋日的阳光暖得人昏昏欲睡,她转身背对着人群走下玉蚌台,身体却冷得如堕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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