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28.盛怒之下

    
    短暂的死寂过后, 南卡秀眉紧蹙冷冷道。
    “不肯说话, 是默认你们和他想的一样喽?”
    淡漠清丽的嗓音中带着愠怒, 她话音刚落, 底下的奴隶们就齐刷刷跪在了地上,一个个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那神情看着, 就跟天快塌了似的。
    “那你们, 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呢?”
    奴隶们诚惶诚恐, 十分默契的点头如捣蒜。
    这恐怕是南卡此生见过的最滑稽的场面了, 长着耳朵的人都能回答的问题, 却将这些奴隶们吓得魂不附体。
    她心下觉得滑稽, 眼里看到的也是滑稽, 最后竟真失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低, 听着就像有谁趴在你耳边抽泣。
    她拂袖侧身,看向起先回话的刺客, “烦请你告诉我,我怎么不配做你们的赞普了?还有, 你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你的同党?抑或是整个西蕃的奴隶?”
    她语气如水般轻柔, 却莫名令那刺客背后腾起一阵恶寒。
    “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我说的是我们这十个想要杀掉你的人!身上流着一半唐国人的血, 连真正的西蕃人都不算, 布萨南卡,你凭什么做我们的赞普?!”
    观礼台上的几位唐国使节, 愤然拍桌而起。
    “放肆!布萨赞普的血统何其高贵!哪容得这些贱奴质疑!”
    迦罗神色冰冷, 剑还未出鞘, 就被一旁的赤卓按住。
    “大人!万万不可!您若是动手,只会让赞普更加为难!”
    持剑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迦罗深深吐息,似狼般深邃的眼眸中俱是痛意。
    ……
    “不许哭!把地上的箭捡起来!”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颤抖着,她眼角挂着不敢擦拭的泪珠,才躬身将箭拾起来,削细的树枝就又照着手心打了下来。
    “南嘉犯了错吃的是鞭子,他都没哭,你倒好意思哭!西蕃上至贵族下到奴隶,就没有不善骑射之人!你是我琼嘉土司的女儿!别人不会的,你必须得会!别人会的,你必须比他们更精通才是!西蕃人生在草原长在马背,若连骑射都学不会,便不配做西蕃人!更不配做布萨家的子孙!”
    陈旧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南卡抿唇往后退去,退到十步开外的位置后,她将双腿微微跨开,站定身姿。
    “站得歪歪扭扭,如何将箭射出去?”
    左手握着弓朝前推,右手伸出三指搭箭往后拉,弓在她身前,自上而下劈出一个弧度。
    “南嘉六岁时已能一箭射中靶心,而你却连弓箭都拿不稳!保持开弓的姿势,在原地站两个时辰!手臂若是晃一下,便再往上加半个时辰!”
    侧身拉满弓弦,将弓箭对准不远处的刺客,她挑眉浅笑道:“我允许我的子民对我有任何异议……”
    收敛笑意的那一瞬,棕色的箭倏然离弦,准确无误的射穿了刺客的咽喉。
    “除了,质疑我的血统!”
    鲜血迫不及待的自喉间喷涌而出,煦煦暖阳洒落的地方,顷刻间便覆上了一层血泊。
    人群中骤然响起刺耳的尖叫声。
    而南卡神色沉静,继续朝后退了几步。
    绷紧手臂,重新取箭搭在弦上,她脑海中蓦然回响起稚嫩的童音。
    “以后不论是从马背上掉下来,还是手上起水泡,我都不会再哭了。”
    “你还有半年才满七岁,偶尔哭一哭,也是无妨的。”
    “哥哥将来是要当土司的,他学骑射是为了赢过别人,我不如哥哥聪明,我学骑射是为了……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小白,我不能拖哥哥的后腿,更不能拖布萨家的后腿!”
    从前想用来保护别人的箭术,而今却被自己用来杀人,想到这里南卡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下的刺客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勾唇冷笑道:“我想,是没有了。”
    利箭离弦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多时,哀声求饶的刺客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底下的看客才眨了几回眼,再定神看去时,高台上就只剩了一个活口。
    “是谁派你们来的?”
    “赞普饶命!是……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冷箭猛地射穿了左腿,余下的那名刺客抱腿哀嚎着,像岸边搁浅的鱼似的在地上不住挣扎。
    突如其来的行刺,十名刺客却无一例外都是奴隶。
    胆小如鼠的奴隶,最易动摇的奴隶……
    这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行刺,为的不是取她性命,而是想破坏登基大典。
    大典开始前,所有人都得经护卫队搜身,才可入场观礼,护卫队不可能将携带弓箭的人放进广场,但抓到的刺客身上确实背着弓箭。
    除非……有个不经搜身便可入场的人,为他们提供弓箭。
    奴隶们觉得她不配做赞普,是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自己的赞普,她原以为这些刺客也是这么想的,谁知却听到了她从未听过的血统之说。
    人不会用自己自卑的东西来攻击别人,这是常理,奴隶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份,纵使他们再讨厌南卡,都不会主动扯到南卡的血统问题。
    能教刺客当着唐国使节的面,将行刺的原因归结到血统上,又能不经搜身就入场,说明此人身份不低。
    “赞普饶命!赞普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那刺客拖着伤腿,一点点往前挪动。
    南卡冷着脸,抬手开弓,一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鲜血渗透了昂贵的手工西蕃毯,她垂眸看着脚边那一片殷红,此时才明白,原来象征着吉祥的红和生命终结后的红,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杀戮到此结束时,南卡突然重新举起弓箭,但这一次,她对准的却是高台下的人群。
    “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广场上的近万名奴隶,被她手上的箭吓得大惊失色,四周全是她的护卫队,自知无处可逃,他们只能抱头缩紧了身子,瑟瑟发抖。
    观礼台上的使节、贵族们,面上血色尽失,只有朗仕珍仍不动声色的坐着饮茶,侧目瞥见迦罗眼中透出的寒意,她不禁摇头,莞尔一笑。
    “都给我抬起头来!”
    一年前,有个少女在拉维广场上,亲手杀了康城两大贵族家的老爷,那时她无比坚定的同奴隶们保证:“以后,再没有人敢随意伤害你们了。”
    两年前,那个少女站在玉蚌台上,那时她刚经历了一场行刺,将掌心那条被锅底灰止住了血的伤口掩在袖间,她既忐忑又欣喜的看着高台下的奴隶们,颤声道:“我是你们的土司—布萨南卡!”后来,她脚边落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立在姹紫嫣红间,她眉眼弯得好似两道月牙,心想着,定要竭尽所能给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以她带着自愿肩负的使命,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为他们换来了自由。
    但两年前的那个少女,一定想不到,同样是在玉蚌台,今时今日的她,却将弓箭对准了奴隶,用鲜血换来了他们的“敬畏”。
    “我是你们的赞普,布萨南卡!今日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我宣布废除奴隶制,从今往后西蕃再没有奴隶!第二,不论你们接受与否,我都会是西蕃唯一的赞普!”
    眼底的肃杀之气,在南卡偏头那一瞬便褪了干净,她放缓了语气接着道:“当然,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给你们选择,要么被我杀死,要么尊我为王。从地上站起来,表示你们选了前者,开始选吧。”
    她用商量的语气,说着不容人置喙的话。
    等了许久,都没有人站起来,随手将弓箭扔在地上,她上前几步扬声道:“不敢起身也好,没来得及起身也罢,我给了你们选择的机会,既然无人起身,那么今后你们就必须拥戴我!这是命令!违令者,贬回奴籍!当众凌迟处死!”
    空气凝滞了须臾,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布萨赞普万岁!灵措神山保佑您!”
    紧接着,广场上响起了阵阵高呼。
    “布萨赞普万岁!”
    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夹杂着孩童与妇人的哭泣。
    与其说这是对新任赞普的赞美,不如说是奴隶们劫后余生的欢呼。
    南卡神情淡漠,像被隔绝在了此起彼伏的呼声之外。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位前一刻才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的女赞普,其实是个连蹙眉时的神态,都宛若壁画上拓下的神女般灵动的美人。
    从卓嘉土司最疼爱的孙女,到琼嘉土司与唐国郡主的女儿、从布萨家的女土司,再到西蕃的女赞普……
    这些身份自南卡出生那一刻起,便彻底取代了她的容貌,她高高在上不可直视,所以不会有人在意她究竟是何模样,在人们眼中,她不过是几个冷冰冰的称谓罢了。
    观礼台上的各国使节纷纷起身,向玉蚌台上投去赞许的目光,而迦罗垂眸站在观礼台右侧,白皙俊逸的脸上笼罩着阳光都无法驱散的阴鹜。
    南卡转眸盯着迦罗的身影看得出神,直至她将目光收回,迦罗都不曾看她一眼。
    “赞普,该让礼官颁布诏令了。”
    锁儿缓步过来,提醒道。
    接过锦帕,南卡仰头看了眼如洗的碧空,淡然一笑道: “西蕃的天,可真蓝啊。”
    蓝得让人舍不得,用那双见过太多污秽的眼眸去凝视它。
    秋日的阳光暖得人昏昏欲睡,她转身背对着人群走下玉蚌台,身体却冷得如堕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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