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巳时一刻, 大雾散去, 精白的告示张贴在日光城各处, 其上详述了曲丁在盐城所犯的罪行。那之后一连三日都是艳阳高照,曲丁的尸首也在城楼上悬吊在了整三日。早前抓回来的几家盐城贵族, 也因未及时上报灾情, 而被斩首示众。
那一百来个侥幸生还的盐城奴隶, 对这个交待还算满意, 但南卡送给他们的银两, 却被他们如数退了回来。
天灾人祸过后, 盐城早已成了一座死城, 这些奴隶不愿再回到盐城, 南卡依着他们各自的意愿, 将一部分人送到了日光城附近的庄园中做事,余下一部分年轻力壮的, 则前往兵营成了护卫队中的一员。
这些人的头领,也就是锁儿口中“色胆包天”的那位, 其实他本人并没有锁儿形容的那么糟糕, 洗净脸上的污泥, 换了身衣裳后再看, 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因他懂西蕃文还识得大半汉字,身手虽不及锁儿却也不能说差, 南卡本想让他跟着赤烈、赤卓, 在他精进武艺之余, 还能顺便教两位副将学西蕃语。但他说自己从前,在贵族府上的管家身边打下手,懂看账记账,所以想留下来在锁儿手下帮忙。
想着如今,锁儿得一人掌管整座土司府,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南卡便准了他的请求,锁儿心下一百个不乐意,奈何南卡已经点了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该处置的人都已处置,该安排的人也都已安排妥当,着人前往盐城修缮雪灾中损毁的房屋后,此时本该告一段落才对,可现实却不尽如人愿。
曲丁死后,他散播的谣言不仅没有平息,反有了愈演愈烈之势。南卡很清楚,在盐城恢复往日生机以前,这场风波还没有真正过去,但她还是小觑了流言的威力。
出征南境前召集的五百奴隶勇士,在征战结束后被南卡派至各境,成了她在奴隶中安插的密探,将曲丁的尸首悬吊在城楼上的那几日,密函如雪片般送进了土司府。
密探们每隔一月,便会将各境奴隶近期谈论的话题整理出来,如实向南卡汇报,但这一次,不过几日她案上便堆满了密函,想必这些天,奴隶们一定有很多可话题可谈了。
半晌过后,南卡轻笑出声,拆封的密函散落了一地。
静谧的书房内,她端姿坐在正中,脑海中却无比嘈,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交谈声,顷刻间便汇聚成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在她耳边咆哮着,想将她撕成碎片。
“自己做了缺德事,却推得一干二净,找个替罪羊挂在这里,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三代土司的管家,到了颐养天年之时,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啊!”
“不是说,再过不久她就会销了我们的奴籍吗?西蕃有那么多土司,却只有她想着要恢复我们的自由身,她一定是个好人,我觉得盐城的事应该不是她做的。”
“恢复自由身?得了吧!销了奴籍,就能让我们填饱肚子么?就算不是奴隶,我们这些人还不是活得连贵族府上的狗都不如!贵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想统治西蕃,找不到好的借口才会拿我们奴隶说事,你还真当她是菩萨心肠啊?说什么因为出征南境,才没有亲自去盐城赈灾,贵族女人娇生惯养,见了点血就能吓得魂飞魄散了,哪还有征战杀人的胆量?编出这种鬼话,谁信啊?”
“布萨家可出过不少英雄,说不定她是个女中豪杰,与其他贵族女人不同……听说,她为了扩充军力,从南境抓来了不少奴隶,寻常的贵族女人哪有这本事?”
“不是她抓的!我有几个熟人在土司府里做事,听他们说啊……是咱们的迦罗觉布替她攻下了南境,要不是念着昔日的主仆情份,迦罗觉布早就成西蕃赞普了!那些奴隶也是为了跟着他,才加入护卫队的……要是西蕃真能出个奴隶赞普就好了,比起那些口不对心的贵族,我们这些奴隶,还是得有自己的赞普才能翻身啊……”
“话不能这么说,她要真是蛇蝎心肠,一无是处,那康城的事又怎么说呢?她为了不让我们做祭品,大力惩治了康城的贵族,你见过哪个土司肯为奴隶出头的?若不是她当了土司,我们恐怕连站在这里说贵族不是的机会都没有。”
“真没出息!贵族一直不拿我们当人看,现在她只不过是施舍了我们一点说话的权利,我们就得对她感恩戴德了么?”
…………
“小姐,你怎么了?”
听到锁儿的声音,南卡倏然回神,连忙弯下腰去拾地上的密函,不料,却被锁儿抢先了一步。
高举着密函,锁儿轻巧避开了南卡欲意抢夺的手,抬眸迅速往纸上扫去。
“这是……”
趁着锁儿一脸诧异的间隙,南卡倏然抬手将那几封密函夺过来撕了粉碎,随后,她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是要紧的事,你会急着毁尸灭迹?”
锁儿紧蹙着眉,不依不饶。
“密函得阅后即焚,你进来的不是时候,我一着急就直接动手撕了。”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在南境那会儿,你和迦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锁儿从未听南卡说过攻下南境的具体过程,所以适才看到纸上的内容时,最令锁儿惊愕的,不是奴隶们宁可相信曲丁也不信南卡,而是奴隶们居然称迦罗为赞普!
想着若是不说,锁儿必定会再跑去问迦罗,南卡微微叹了口气,终是将南境的事都告诉了锁儿。
因为一场误会,迦罗莫名成了奴隶赞普……
锁儿着实怔了怔,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荒唐的事了。
坊间的谣言总会被新的谣言所取代,盲信盲疑的奴隶也有可能因日久见人心而慢慢开始信任南卡,可若是民意将迦罗推到了风口浪尖处,推到了与南卡对立的位置上……
“登基大典迫在眉睫,你不可能退让,杀掉迦罗以除后患,你又做不到……小姐,你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么?”
若非束手无策,锁儿不会不提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就将问题原路抛回给南卡。
“登基大典过后我就会和迦罗成婚,我的夫君是个受奴隶拥戴的大英雄,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其实,迦罗确实比我更适合做赞普,只是密函上写了什么你也看到了,事已至此,我若退让,受苦的一方就会成为贵族……西蕃贵族并非个个都十恶不赦,废除奴隶制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坦然接受。”
南卡给出的答案让锁儿眉头紧锁,她没想到,致使事态越来越复杂的原因,竟是南卡从始至终都没有介意过的身份之差。
“小姐,容我多嘴多一句,你还是先别急着和迦罗成婚的好,若是你们成婚后事态突然失控,届时你要赔上的就不只是……”
“我会努力做一个贤明的赞普,为西蕃的子民谋福,我不图他们什么,只想不受任何阻碍的和迦罗在一起。倘若将来,西蕃仍容不下我,我就只好带着迦罗私奔了……”
见南卡态度坚决,锁儿也就没再接着往下说,答应南卡会对迦罗三缄其口后,她便离开了书房。
…………
这天夜里,南卡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八岁那年,在土司府的花园里独自荡着秋千。不多时,天色突然转暗,雷声轰鸣,她吓得捂住耳朵,想跳下秋千离开花园,却发现身体像是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倏地,一股力从她身后袭来,猛然推动秋千,双脚离地的那一瞬,她被秋千带着晃至高处,然后再狠狠回落。
如此数次后,她发觉身体忽然能动了,想要看清是谁在推动秋千,她转过头,却迎上曲丁满是鲜血的脸,他微笑着目视前方,双手自然垂落在两侧。
秋千还在来回晃荡,她侧眸,瞥见一道湖蓝的身影从眼前闪过。
秋千再度回落,她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
是迦罗,他站在一侧,双手机械的抬起放下,用力推动秋千。
“南卡,我等不及了,你怎么还不掉下来呢?”
骤雨倾盆,迦罗语气冰凉,面上却带着突兀的笑意。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她狠狠摔落在地,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咬住下唇,吃力的仰头朝着那抹蓝色身影伸出手,“迦罗,救我……”
良久,都没等到迦罗过来扶她,喧哗的雨声将她无助的抽泣淹没。
“有朝一日……你拯救的……会将你彻底毁灭……”
曲丁面目表情的站在她眼前,他脸上不断有血水滑落,只是任凭雨下得再大,也没能将那些血迹冲刷干净。
而迦罗,她在无助饮泣之时,他却只站在一旁,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抿唇微笑。
从梦中惊醒过来,南卡满头大汗吁吁喘气。
她抬眸朝四下探去,却没有如常见到迦罗的身影,片刻后她才想起,为了确保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他这几日都宿在兵营,天没亮就入城至玉蚌台,研究部署兵力的事。
神情恍惚的在床上做了一会儿,南卡披衣起身,端了把椅子踩着它,从神龛上抱下了那个白净的瓷瓶。
“桑弥,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抱膝坐在床上,将瓷瓶放在一旁,南卡侧眸望着瓷瓶淡淡一笑,就好像真有什么人坐在那里似的。
“我知道,那只是个梦罢了……可我怕,若曲丁的诅咒当真应验了,那个来毁灭我的人会是迦罗……被一个噩梦吓成这样,桑弥,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你此刻,一定躲在哪里偷偷笑我吧……”
朦胧长夜,一滴清泪自晦暗的脸颊滑落。
梦都是假的,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心下如是想着,南卡的手却缓缓抬起挡住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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