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24.临死前的诅咒

    
    漫长的夜刚过去了一半, 再没有什么可问的南卡, 自斟自饮的喝完了半壶酒。
    半壶酒, 连让她微醺都做不到, 今夜本不宜饮酒她却还是喝了,来地牢之前, 她曾以为, 她不必做任何心理准备就能杀了曲丁。
    但脑袋这东西, 像个挂在颈上的装饰品, 看起来属于你, 实际却不由你控制。烈酒入喉之时, 连带着那些斑驳的回忆, 也以翻江倒海之势朝她涌来。
    南卡的记忆中, 她的爷爷, 那个威名赫赫的卓嘉土司,只是个时常卧病在床, 连说话都有些费力的老头子。
    曾经坚毅的面容被岁月风霜所侵蚀,高大的身躯似大厦般倾颓, 英雄迟暮的卓嘉土司终于与丹药、巫术为伍, 然而靠着这些, 重现生机的日子也只持续了不到几月。那之后, 他便再也下不了床了,他变得暴躁易怒, 不许任何人去探望他, 但一直颇得他喜爱的小孙女却是个例外, 也只在见到南卡时,他脸上才会露出温和的神情。
    这使得曲丁时不时,便会拿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将她引过去,抱到卓嘉土司处。
    那时,她尚未学会走出一条直线,如今也只依稀记得,卓嘉土司住的寝阁内弥漫着的那股浓烈刺鼻的药味。
    尽管一日里卓嘉土司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但曲丁仍乐此不疲的以南卡想见爷爷为由,将她抱过去探望。有几次,她被曲丁缠得烦了,说什么也不肯随他过去,他急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全无半点管家的样子。
    这些琐碎的事,都是后来听照顾她的女奴说的。后来卓嘉土司离世,向来不苟言笑的曲丁在那一日哭得十分失态,土司府里的人都道他与卓嘉土司主仆情深。
    曲丁当时有没有哭,南卡记不清了,卓嘉土司走后曲丁生了场大病,离府到某座庄园中养病,一养便是半年。再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像是干尸借了张人皮随意缝在身上似的,瘦得都没了人形。
    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南卡腰间的拉孜短刃,像要将那把短刃看穿似的,没等她开口问他这刀好不好看,他就先老泪纵横的跪在了地上。
    那是南卡头回见到曲丁落泪,她恍然大悟,原来人长大之后不会轻易落泪,是因为长大之后哭起来的样子不太好看啊。
    能哭成这样,他一定很喜欢这把短刃,这么想着,她便大方道:“管家爷爷,你别哭了,你若喜欢,我借你玩几天好不好?”
    “这是老爷留给孙小姐的礼物,老奴不能碰……”
    他说这话时,眼底有难掩的绝望,那种像是家中被贼洗劫一空,那贼缺德的连块地砖都没给他留下的绝望,令南卡至今都记忆犹新。
    借过守卫的刀,朝曲丁刺去的前一瞬,南卡以为自己会有些犹豫,可她没有,刀刃倏然刺入胸口,这过程就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曲丁捂住胸口,一脸怔愕。
    “为何不用老爷的刀杀了我?”
    原来,他惊愕的只是她没有用那把短刃杀了……
    也是,他早就知道她是来送他上路的,所以她动手杀他,并不会让他觉得惊讶……
    不知为何,南卡蓦然松了口气,第一刀捅得并不深,曲丁像是累极了那般,靠墙坐在地上吁吁喘气,片刻后,他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为何不用老爷的刀杀了我?”
    南卡蹲下身,定眸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我不想弄脏那把刀……你会被盐城奴隶的亡魂拖入地狱,万劫不复,即便我用拉孜短刃杀了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爷爷。”
    最后一点希望轰然破灭,曲丁满布褶皱的脸上万念俱灰,他瞪大那双似嵌在焦土内的干涸眼眸,像自我安慰般,喃喃道:“我从未……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我一定会……再见到他……”
    琼嘉土司迎娶唐国郡主那一年,卓嘉土司便退位了,那时土司府内大小事宜皆是曲丁在操持。卓嘉土司去世后曲丁出府养病,那期间,琼嘉土司纵情于声色,疏懒政事,连带府里的家奴都变得不安份起来,嚼舌根的、偷窃的、私定终身逃跑的、夜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勾引土司的,数不胜数。
    琼嘉土司忙着去狩猎经常不在府中,融一郡主潜心修佛懒得管事。这种混乱的情形,直至曲丁回府才有了好转,他将这些家奴关进地牢,用极其残忍的方式不分昼夜的折磨他们。听家奴们说,夜半时分,从地牢经过时,常听到里头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等土司府里重新太平下来,关于曲丁用极刑处置奴隶的传闻却没有淡去,府里的家奴见了曲丁就如见了阎王,那时,南嘉也总爱用些听来的传闻吓唬南卡。
    但因着曲丁的存在,即便是在琼嘉土司行事最荒唐的那几年,土司府里都不曾出过什么状况。
    倘若南卡没有接替南嘉成为土司,仅凭曲丁这些年为布萨家做的事,他或许还算得上是个尽职尽责的忠奴。
    卓嘉土司去世时南卡还小,也不知他临死前有没有给曲丁留下遗言,可就算他留了遗言,他也绝不会在死前嘱咐曲丁,让他肆意左右南卡人生。从这点来看,说他忠于卓嘉土司实在有些冠冕堂皇。
    他将原则和忠诚混在一起,时日久了或许连他都忘了,原则是他自己的东西,而忠诚却是要献给别人的,这二者若是混为一谈,那便不算是忠诚。
    少顷,静得出奇的牢房内,突然响起刀刃割破喉咙的声音。
    南卡迅然收刀,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时,她僵硬的扯了扯唇,语气哽咽道:“曲丁,入地狱后,记得向那些死去的奴隶忏悔。”
    须臾间,曲丁枯槁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只剩脑袋歪朝一侧,用空洞的眼珠死死盯着南卡,似快烧完的残烛狠颤着却仍不死心堕入黑暗,他艰难的自喉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有朝一日……你拯救的……会将你彻底毁灭……”
    …………
    四下重归于死寂,南卡一动不动在地上蹲了很久。
    天方破晓,自铁窗内透出几缕微光,勉强将昏暗的室内照亮,
    喷溅到案几上的血迹,一滴滴滑落下来,与打翻在地的菜肴融为一体,那色泽红绿分明,好不鲜艳。
    蹲得发麻的双腿逐渐恢复知觉,南卡缓步走出地牢,双目触及亮光忽觉一阵刺痛,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待双眼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后,她抬眸朝左侧望去。
    对面那座老旧阁楼的栏杆上,一串五彩经幡正堪堪随风拂动。
    恍惚间,她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阁楼间追逐打闹。
    “南卡,你跑得这么慢,是想被曲丁抓去地牢么?”
    木制的地板被踩得嘎吱作响,其间还掺杂着孩童清脆的嬉笑声。
    “南卡,快把点心咽下去!不然曲丁又要罚你抄经文了!”
    “南卡,夜里不睡觉的孩子,会被曲丁扔进龙王潭里喂鱼哦!”
    自修建之初已有百年历史的土司府,和多年前一样富丽堂皇,不论谁死谁生,土司府都只会一尘不变的伫立在原处,从某些方面来看,曲丁和这座冰冷的府邸一样冷漠、固执……
    “有朝一日……你拯救的……会将你彻底毁灭……”
    耳边复又响起曲丁的那句诅咒,南卡哑然失笑,至死都不忘给她这个撕碎他幻想的人,留份“回礼”,他果真是固执得无药可救了。
    将死之人为了泄愤留下的诅咒,若都能应验的话,那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已死了大半。曲丁不是白无络,他不能预知未来,所以南卡并不信这句诅咒会真应验在她身上。
    站定步伐稍闭了闭眼,南卡深深吐息了几次,将目光从那栋阁楼上收了回来。
    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她倏然愣在原地。
    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蓝色衣袍的迦罗,像尊木雕似的立在不远处的松树下一动不动。
    疑心一宿未眠的缘故,致使自己产生了幻觉,南卡揉了揉眼,疾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的迦罗也在此时抬起了头,他神色疲惫,深邃绯红的眼眸,在看到南卡的那一瞬骤显出欣喜之色,那张苍白俊逸的面庞与南卡被血染花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
    面前的薄唇微微翕动。
    “你急着将我支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不放心所以半道折返回来……曲丁的事,我已听锁儿说了,你想如何处置他,告诉我,交给我去做就好,你不必亲自动手的。”
    喑哑低沉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却听得南卡心下一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脏像被扔进了熔炉,包裹在外层的坚硬盔甲,顷刻便融了干净。
    学着迦罗的样子,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这一摸,南卡顿时眼眶发酸,难不成半道折返回来之后,这个傻瓜就一直站在这里等她么?
    她紧抿着唇,竭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迦罗,你抱抱我。”
    见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缓缓朝他张开双臂,那只还在擦拭她脸上血迹的手倏然一僵,心底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惧,他慌忙反将她揽入怀中牢牢抱紧,生怕她会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略显笨拙的轻拍着她的后背,他竖起双耳仔细听她呼吸的频率,试图从中分析出她有没有在偷偷掉泪。
    “曲丁是三代布萨土司的管家,我若不亲手杀了他,只怕难以服众……所以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
    “以后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把我支开,你若不希望我插手,我在旁守着不动便是……你脸上脏兮兮的,总得留个人替你擦脸。”
    “留你可以,但你不许再这么默不作声的站在外头等我,西蕃这么冷……要是你不小心冻僵了怎么办……”
    “锁儿说,你一见到我就不像个土司了,我若进去,你便震慑不住曲丁……我很耐冻,不会冻僵的。”
    南卡紧紧抓着迦罗的手,堪堪仰头,正色道:“迦罗,倘若有一日,我们之间隔了一整片海,我会凫水,我一定会尽力朝你游过去,若是实在游不动了,我就一点点把海水喝干……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到你身边去!也许这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到,但你不能因此就不等我……”
    听出她语气哽咽,迦罗心下一颤,蓦地将双臂收紧, “我不会等你……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游得比你快能喝的水也比你多,所以我去找你,你在原地待着别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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