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锁儿说, 迦罗从昨日傍晚起就一直跪在寝阁的那一刻, 南卡脑袋里轰的一响, 一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一路朝寝阁狂奔而去, 空白的脑海中缓缓闪出一个念头。
寝阁的大理石砖块很凉,跪久了迦罗的膝盖应该会疼。
直到寝阁朱红的大门赫然现于眼前, 南卡才突然想起, 迦罗跪在里间, 除了可能是因他意识到自己不该不信任她而自责之外, 还有可能是......想等着她回来, 当面对她道声谢, 然后离开土司府。
将下唇咬得泛白, 南卡定神稍稍提起左脚, 却迟迟不能迈过面前的门槛。
一些微妙的情绪涌上心头, 宛若蛀虫般正将她勇气一点点蛀空,嘴里泛起一股酸涩,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南卡在这头的门扉外踟蹰着不敢入内,而迦罗在那头的里间跪着等着她回来, 不出片刻便能走完的距离, 此刻却遥远的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既然这么不想进去, 就别勉强自己了。”
好不容易从锁儿肩上下来的白七, 飞奔过来赶上了南卡,望着此时的她眉头紧蹙的样子, 他吁吁喘气时也没忘了劝阻她入寝阁。
回眸看了眼白七, 又转过头朝寝阁里望了望, 南卡眉间顿时聚起一团阴云,堪堪提脚迈了进去,顺便关上了门。
里间的地确实很凉,若是等不到她,迦罗便会一直跪下去的吧。
“喂喂!干嘛不让我进去呀!”
白无络疑惑的将小脸皱成一团,捏紧拳头将门敲得砰砰作响。
“别敲了,门若敲坏了,就算在你师父头上。”
一旁站着的家奴,都不敢上前制止白七,恰好这个时候锁儿赶了过来。
“他们有事要谈,你一个小孩子进去做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满八岁了!而且……而且我只是想看清那奴隶的长相,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我想看看,到底是她眼拙辨认不出好坏,还是那奴隶真有本事将我师傅比下去……”
锁儿抱手笑着,“一口一个奴隶的,小心土司大人听到了哭给你看哦,要叫哥哥才对。”
说完她伸手捏了捏白七的脸。
……
来到雕花屏风旁时,南卡放慢脚步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世间,也许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和永远不会变心的恋人,但像她这样常年运气不佳的人,估计挤破头也挤不进这两种“也许”的行列。这一点,最初和迦罗在一起时,她就该有所觉悟了。
只是她犯了一个所有坠入情网的女子都会犯的错,总想着自己的这段感情会是世间千万感情中的一个特例,这种盲目的认为老天爷对自己好感度够高的自信,说白了就是癔症。
既然得癔症的人是她,那么无论这扇屏风后等待她的是何种结果,她都认了,即便迦罗想放弃,她也该大方的欣然接受才是。
南卡根本不介意迦罗奴隶的身份,所以,纵使他现在仍是奴隶,但他还是有权决定和她分开。
说来虽然好笑,但这恐怕是眼下唯一一个能证明她是真心喜欢迦罗的证据。从前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的人,我不介意你是何种身份”这种话,该放到四下无人时贴在他耳边说,却没想到,末了,只能用分开来证明在她心里,他们一直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的事实。
步步往里挪去,南卡的两腿像是灌了铅,迈出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身体不堪承受的重量,缓慢的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令她的动作看起来无比僵硬。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迦罗身形猛地一滞,面上虽是见惯了的冷清,死寂深幽的眸中却闪过一丝欣喜。
他跪的太久,以至于转过身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僵硬。
这默契的僵硬,让南卡觉得有些好笑,待走到软塌旁坐下后,她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无声的笑,夹杂着她因紧张而有些不稳的气息,听上去竟像是在叹息。
“抱歉,让你久等了,小白临走前让我代为照看白七,我怕他在府里待得无聊,所以带他去了马场。”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经验之后,南卡已能很自然的将白七当做她离府回府的借口。
“其实,你若有什么事想同我说,留张字条即可,不必这么跪着等我回来。叫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还以为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被我罚了跪呢。”
想说出口的,本不是这些话。
她想问他,为什么不愿相信她,
她想问他,是不是不再喜欢她,
她想问他,是不是打算放弃她了。
......
但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万一迦罗真是这么想的,她这么问,就是在为难他。
这段时间,她备受煎熬,独自一人将心下的委屈咀嚼到索然无味,满心想着见到他之后该如何声泪俱下的告诉她,她有多伤心。
但当她真的见到迦罗以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在她未发觉之前,就将她的神情伪装成了一丝变化都无的样子。
哭哭啼啼的,挖开自己的伤口给人看,这种事未免也太矫情了些。
她做不到……
心下纵有万般苦楚,自尊却不允许自己在此时露出一点异样,不过,纵是这种最易吃亏的性子,却也有极少能派上用场的好处。比方说,迦罗说了什么她不想听的话,这种时候她就能发挥这种性子的唯一好处,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保全了她作为土司的面子,同时也成全了迦罗。
“为什么......”
一日滴水未进的缘故,迦罗的嗓音听起来低哑沉厚。
南卡抬手沏了杯茶,递给迦罗:“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他仰起头,两眼血红的像只被困在闸笼之内的野兽,身形僵硬的跪在原处,迟迟没有接过那杯茶。
“销奴籍的文书和留在案上的玉印......为什么给我这些......”
被迦罗深邃的眸光盯得心下一颤,南卡立即缩手将茶杯放回到桌上,偏过头避开他的眸光。
“那日,朗仕珍跟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此事确实是我不对,是我没弄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其实,凭你为我做的事,案上那些东西早就该给你了,是我觉察的晚了......想要什么都写好了么?若是写好了就拿过来吧,我替你盖上玉印……”
迦罗神色猛沉,凝眸死死看着南卡的脸,下意识的将手紧握成拳后,他垂下眼睑,颤声问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惹你生气了么?”
这种被负心人抛弃了之后,还要强忍着心痛开口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南卡骤然转过头,一股怒气顺着心口直往头顶涌,按着突跳的太阳穴,半晌后,她轻笑出声。
“你躲了我这么多天,该是我问你,我哪里做的不对才是……”
迦罗低下头,从衣襟内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南卡。
“我在南境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南境的地形,这几日,我拟出的攻下南境的计划全都在这本册子里,我有十成的把握能攻下南境!我可以独自领兵去南境!即便没有白无络,我也能大获全胜,所以这一次……这一次请派我去南境!”
南卡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嗖的起身蹲在迦罗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躲了我这几日,就是为了写这个?”
迦罗很会把握时机,一看南卡已凑到了跟前,他毫不犹豫的伸手抱住了她,被他这么一搂,南卡一下就将原本想说的话全忘了。
鼻尖袭来熟悉的气息时,南卡心下一窒,说话时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南卡侧目一看,四下的家奴都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我也可以像白无络那样,在你之前替你将一切的事都考虑好,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所以你能不能只看着我,只喜欢我......”
听到这些,南卡面上已开始不自觉的泛起红晕,但她转念一想,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
“即便要拟订攻打南境的计划,你也不必跑去兵营吧……而且,我让锁儿替我传话,你直接就将她打发走了……”
知道迦罗没有打算放弃她,南卡的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我想赶在白无络回来之前做完这些,若是留在府里,就会忍不住想见到你……一见你我就想不了别的事,这会让我分心……起初我以为一两日便能拟出计划,可后来,我怕白无络早有准备,就又按他的想法另拟出一套计划,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是因为我派白无络去西境所以你才……”
“不是!”
迦罗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而后他将头躬身将头埋在南卡颈窝,轻缓道:“你派他去西境的原因,锁儿都告诉我了,但我做的事和你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在你之前替你将这些事考虑好,我想变得更有价值,有价值到哪一日你累了不愿在和我一起的时候,也会顾念这点价值不离开我……”
南卡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迦罗躲在兵营是事出有因,但连日来南卡因此辗转反侧神思恍惚也是真的,总不能因他事出有因,就将这些都一并抵消了吧。想着至少得再将生气的样子保持一个时辰才算完,心下却因迦罗越圈越紧的拥抱而渐渐暖了起来。
所以说,迦罗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我还以为,你是听信了朗仕珍的话故意躲着我……”
冰凉的唇轻轻从颈上掠过,南卡凛然一惊,立刻推开迦罗捂住脖子,这姿势看上去像是落了枕。
“你……在做什么……”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居然问出了这种自掘坟墓的问题,南卡恨不得马上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做什么,跪的久了唇有些凉,想借你取取暖。”
迦罗说话时,有意无意的将气息轻吐在南卡颈侧,惹得她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别想岔开话题,其实,你信了朗仕珍说的话对不对?”
“我没有……”
他说着伸手将南卡散落在肩上的发丝拨开。
“那日,听了她说的那些话,我既高兴又有些失落,高兴的是,没想到我的奴隶身份会对你有用,失落的是,倘若她说的是真的,那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会有追上你的那一日……”
“说漏嘴了吧……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
迦罗眸光一暗,重新将唇贴到南卡颈上。
“而是,你对我来说太重要,重要到,我没办法想像,失去你之后该怎么办……所以我只能去相信那些最坏的结果,想着或许做到有备无患的话,我就能永远抓着你不放了……”
冗长的沉默中,迦罗微微勾了勾唇,趁着南卡陷入沉思之际,将她颈处一小块肌肤含在了嘴里吮/吸。
微弱的刺痛从颈部传来,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迦罗推开,南卡面红耳赤的说道:“不是说抓住我不放的么?你这分明就是咬住我不放嘛……”
“我没有咬你,这样的才算咬……”
迦罗松了口,倏然凑到南卡唇边,轻轻咬了下去。
霎时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从没关紧的窗檐吹入的寒风自南卡耳边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皮肤却像烤熟了似的红了一片。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她想,迦罗的身体里一定住着一只不肯冬眠的野兽。
“你若是生气,也可以咬回来。”
满意的盯着南卡颈侧的紫红色痕迹,和她唇上被咬破的一角看了一会儿,迦罗仰头朝南卡露出了颈部过份白皙的肌肤。
这是前几日,他和兵营中的几位副将彻夜讨论得出的结果。当天夜里,他们讨论的是“如果心上人身边,总围着一个像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的家伙该怎么办”的问题,经过一番如火如荼的讨论,大家一致觉得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就该适当给心上人印上“这是我的女人”的印记,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为了不让部下揣测自己和南卡间出了什么问题,在开始前迦罗还特意申明这问题里的当事人不是他。
为了不在下嘴时弄疼南卡,他用自己的胳膊做起了练习,一连几日下来,两边胳膊上全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痕迹,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回府的原因之一。
南卡愣了愣,忍不住伸手到他耳后一探,随即嗤声笑了起来。
“迦罗,晚上我们吃鸡蛋好不好?”
迦罗转过头,一脸的茫然。
“你的耳朵这么烫,不拿来煮个蛋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南卡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她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笑迦罗的,只是看到他一脸期待又有些羞涩的神情,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忽地,肩上猛然袭来一股力,笑声戛然而止,待她定睛一看时,迦罗早已双手撑地,将她按在了身下。
如此旖旎的氛围,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南卡觉得要是再不开口说点什么,自己极有可能会被迦罗炙热的眸光给看化,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迦罗我喜欢你,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只要你还是我的迦罗,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喜欢你!我当然知道奴隶不能和土司在一起,所以我想将腐朽的制度连根拔起,而不是只更改你的身份。我若是迎合他们将你变成贵族再同你成婚,那便说明我错了,说明我也觉得他们立下的规矩是对的,所以用更改你的身份做出了妥协………我想废除奴隶制,不仅是为了全西蕃的奴隶,还为了和你光明正大的牵着手走在阳光下……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大声告诉全西蕃的人,我喜欢的人虽是个奴隶,但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我还想告诉那些贵族,喜欢奴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份感情一样有资格接受祝福,就像……就像我和你一样……
迦罗,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但我不该自私的用我的方式保护我们的感情,而不去考虑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若是你想,你仍可以收下那份文书……”
迦罗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南卡身上,闷闷说道。
“不收……”
南卡动弹不得,连说话也开始变得有些费力了。
“即便收了文书我们还是……”
将满目柔光尽数投到南卡脸上,迦罗用手摩挲着南卡颈侧的紫红色痕迹,沉声低缓道。
“我只想要你……南卡……你是我出生至今唯一想要的东西……你保护的我会和你一起保护,你珍视的也是我所珍视的,你的原则便是我的原则,我不要文书,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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