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02.土司的儿子是巫师

    
    恍惚间, 白无络仿佛又回到了他八岁那年的隆冬, 刺骨的寒风刮过雪白的袍子, 南卡躲在他衣袍下, 望着簌簌飘落的漫天白雪,弯着眉眼, 笑得一脸满足。
    她伸出掌心接过一捧细雪, 侧眸讶然看着他的脸, 那时他的五官还未像现在这样棱角分明, 只是眉宇间那一抹说不出的哀愁, 却是那时就有了的。
    “小白, 你长得就像雪一样好看。”
    如此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赞美, 白无络还是第一次听到, 瞥眼望进她掌心间的那一捧雪里, 一捧脆弱的,遇光即会化去的雪……
    她竟说他像雪么。
    忽地, 他抬手用力拍掉她掌间的雪,这一拍, 顿时溅起沙尘似的银色雪沫, 碎雪松散掉落在地面, 须臾便消失无踪了。
    “走吧, 不看了。”
    他拽着她幼嫩的手,她却猛地挣脱了束缚, 反身朝雪地跑过去。
    他愕然回眸, 却见她似个无赖般躺倒在雪地上, 圆圆的小脸气鼓鼓的,扭过脸不肯看他。
    “你不回去吗?那我先走了。”
    说不出为何会如此生气,也懒得同她解释将不同物种混在一起比较有多可笑,白无络挑眉转过身,脚步却在身后传来她的喷嚏声时,倏然滞住了。
    解下湛白的长袍裹在她身上,他有些无可奈何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再不回去,会被你爹发现的。”
    小孩子的记忆力总是不太好,前一刻还在因他拍掉她手上的雪而生气,后一刻心下的怒气就因他肯过来给她裹上外袍而消散无踪了。
    将外袍分给他一半,与他并肩坐在雪地上,她冷的瑟瑟发抖,眨着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望着他。
    就这么过了半晌,南卡回身抓起一把雪缓缓对他说道。
    “司卓先生说,世间最美的东西皆是自然万物的灵气所化,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你没有双亲只有个师父,所以你一定也是自然万物的灵气孕育出的生命!”
    她将手心一点点摊开,放到他面前,“你看,雪白白的,就像你的皮肤一样晶莹剔透,雪摸上去凉凉的,就像你脸上的神情一样总是冷冰冰的,所以我才说你长得像雪啊。”
    这样毫无逻辑可言的话,他竟听进去了,过后他沉眸想了想,偏过头有些闷闷不乐的问道。
    “因为我总是冷冰冰的,所以你希望我像雪一样化掉么?”
    她拍了拍手上的雪,兀自握住他的手想要取暖,握了一会儿,觉得他手上也没什么温度,便又踮起脚尖抬高了手贴在他脸上,他皱了皱眉,却没有推开她。
    “我最喜欢雪,也最喜欢小白,你要是化了,我会难过的。”
    平日里总是小心拿捏着别人的情绪,看上去有些心思深重的他,罕见的露出了紧张中夹带几分欣喜的神色。
    “你……不会骗我吧?”
    “小白,人与人之间要多一点信任啦。”
    “那我若是多笑笑,不再冷冰冰的,你是不是就会更喜欢我一些了?”
    “嗯,你笑起来一定会比现在还好看,不过……就算你不笑,你也依旧是我最好看的妹妹!”
    “南卡……我和你哥哥一样,都是男孩子……而且我比你年长两岁……”
    她愕然瞪大眼珠,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可以给你看证据。”
    因她误会他性别的事,他苦恼了很久。
    不说,怕她会一直将他视作“妹妹”,说了,又怕她从此不再理他。
    请教了司卓先生之后,司卓先生如是说道:“若你喜欢南卡,想在她长大以后娶她为妻,那你就得告诉她真相,若你只是单纯的将她当做玩伴,那就等她自己发觉好了。”
    他憋红了脸磕磕巴巴的说,他其实很喜欢她,然后司卓先生又说:“在预计到她有可能无法接受事实的时候,你要做的就是立即向她展示出你的证据!用强有力的证据击垮她的心里防线!此法虽然危险,但她接受事实的进度必定会比你想的还要快许多。”
    想起司卓先生的教诲,他觉得该说出事实的时刻已经到来了,于是他起身,一脸严肃的颤手伸向腰带,准备向她展示强有力的证据。
    而那时,坐在一旁看上去已经傻了的她,心情如同去菜场拿打包好的茄子,抱回家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堆黄瓜似的绝望。
    后来,他的腰带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迟迟没有解下来,但她已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伸手捂住了眼睛,并失声尖叫起来。
    那天夜里,几乎不曾落泪的他,披散着绸缎似顺滑的长发,边哭边拿着剪子准备绞头发。
    司卓先生进来后,他哭的越发厉害,指着司卓先生骂他是个老骗子。
    司卓先生用手捋着胡须笑着提醒道:“绞了头发,万一她认不出你了怎么办?”
    他顿时止住哭声,将剪子扔了老远。
    是啊,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认不出他啊……
    …………
    就在南卡以为白无络背着她,偷偷和施茸土司结拜了的时候,她听到白无络用澄澈温和的嗓音不徐不疾的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南卡一脸骇然,心内震惊的程度,远比当年知道白无络是如假包换的男子时,多了不止百倍。但此时她的脑袋却异常清醒,不时回放出先前施茸土司与白无络相见时的画面,继任大典那夜,南卡觉得白无络对施茸土司不太友好,而施茸土司又对他太过包容,所以认定施茸土司不是崇拜白无络就是想跟他发展超出友情的关系。
    但若是照实说的话,南卡很有可能会被白无络打一顿,还是那种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之外,哪儿哪儿都疼的打法。
    所以她定神盯着白无络看了一会儿,然后无比认真的说:“是了,继任大典那晚,被施茸土司拉去逛花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在黑黢黢的夜里,我从你们的侧脸上看出三分相似……看来我真是个观察入微的人。”
    看出他们的侧脸有三分相似,是南卡那夜穷极无聊时不经意的发现,但她那时只顾着思考施茸土司和白无络的关系,并没有将这个发现放在心上。
    白无络走近了几步,一双凤眸直直望进南卡的眼里,“你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故意将话题带偏。”他说完,自薄唇边绽开一丝笑意。
    南卡略显尴尬的低下头,“施茸土司的儿子竟会跑来给我当巫师……除了女土司之外,我又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记录,这可真是……真是吓到我了。”
    她学着白无络的语气说话,谁知,未能学到他处事不惊还能反唇相讥的精髓不说,还反将“吓到我了”四个字表现的淋漓尽致。
    “想听故事么?”白无络抬手似往常一样揉了揉南卡的发顶。
    冬日懒散的阳光稀疏从棕红色的雕花木窗渗进来,南卡和白无络并肩靠墙坐在地上,她目不转瞬的看着他弧度优美的唇一张一合,听得格外认真。
    故事开始于二十多年前的西境。
    西境有个祖上三代都是著名巫师的贡布家族,贡布家的长女贡布索娜是当时出了名的大美人,因巫师这个职业不限制性别,所以十八岁的贡布索娜就成了当时刚刚继任的施茸泽仁土司的巫师。
    大抵是因彼此都长得十分好看的缘故,一来二去的,贡布索娜就和施茸泽仁互生了情愫。
    但那时,巫师是不允许与土司成婚的。
    具体为什么不行,没有人知道。
    从迷信的角度来说,大概是因为巫师的寿命普遍很长,而且不知从何时起,坊间便有了一种巫师是靠吸取土司阳寿为自己增寿的说法,这种说法着实没有什么可信度,或许是那个嫉妒巫师的短命土司编造出的也未可知,但老一辈的土司偏对这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坚信不疑,所以将巫师不得与土司结合的说法,当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此一代代传下去。
    虽有这条规定挡在前头,但贡布索娜仍是义无反顾和施茸泽仁在一起了。顾及到此事若是传出去,会有损施茸家族的颜面,施茸泽仁一直不敢给贡布索娜一个名分,他但私下里待她却是很好的,这么好着好着,贡布索娜就自然而然的有了身孕。
    施茸泽仁在刚成年时,便被长辈安排娶了某家的贵族小姐做夫人,他与这位大夫人没有什么感情这一年施茸泽仁和大夫人的儿子刚过了七岁生辰没几日,贡布索娜便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孩子完全继承了贡布家优良的巫师血统,他三岁预知到大夫人会在贡布索娜饭菜中下毒,四岁预知到施茸泽仁外出打猎时会摔伤脚。
    施茸泽仁很疼这个生来便具异能的小儿子,说他是神明赐给西境的礼物。
    五岁那年,这孩子预知到两年后西境会发生震灾,震灾这样大的事从一个小孩口中说出来,并没有几个人相信。
    大夫人在背地里贿赂了一批贵族,不停向施茸泽仁上书说他这个小儿子是祸星转世,因这孩子每次预知到的都是坏事,就有人说他天生就带了一张会诅咒人的嘴,只要不让他开口祸事便不会降临。施茸泽仁起初还不相信,说的人越来越多之后,他便有些信了,没过多久就将小儿子关进了阁楼。
    两年后,就在震灾发生前两日,大夫人突然带着自己的儿子回娘家省亲了,她离开时还顺带偷偷带走了关在阁楼里的那个小儿子。那孩子事先被照顾他的女奴灌了药昏迷不醒,大夫人用了两日来到东境境内,将他剥去衣裳埋在了雪地里。
    后来,西境果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震灾,贡布索娜和施茸泽仁双双死在了这场震灾中,连西境主城也被毁得不成样子。就在西境贵族群龙无首之际,大夫人带着她十四岁的大儿子回到了西境,第二年的三月,西境迁了主城后,她的大儿子便成了新任的施茸土司。
    听完这个前半段是俗套的禁断之恋,后半段却画风一转,成了历史悬疑惊悚大剧的故事,南卡足足愣了有一刻的功夫,才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你娘亲是贡布索娜,你爹是前任施茸土司,后来救你的是司卓先生,我说的对么?”
    “嗯,师父他,想炼出一只血仙虫,需要一味药引,这药引便是我这种人的血,他算出我会被抛在东境,便赶来救我,我在床上躺了半月才终于清醒过来。我长这么大,仅落过两次泪,一次是得知我娘已经死了的时候,还有一次……”
    白无络堪堪转过头,对着南卡清浅一笑,“便是你知道我是男子后,不再理我的那天夜里。”
    南卡心里咯噔一下,良久她抬手捂住双眼,“其实,你随便编个由头,哪怕编得离谱一些,我也会装着信了让你去西境的……”
    “我知道,所以,我可以去西境了么?”
    拨掉南卡捂住眼睛的手,看到她眼眶泛红紧蹙着眉,白无络蓦然怔了怔,随后,他抬手揉开了她眉间聚拢的阴云。
    “这么好听的故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呢?”
    她似累极了那般,慢慢缩下身去,靠在白无络肩头。
    “从前不说,是担心你听了之后会可怜我或是畏惧我,在你遇到迦罗之后,我就更不敢对你说了。迦罗起初连个名字都没有,而我……却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不敢承认,与迦罗的身世相比起来,我的故事不过就是在无病呻/吟罢了。我原打算一辈子都不让你知道这些事,可你今日问了之后,我又突然想说了,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因我的遭遇而难过,我其实,很想看到你因我而难过,因为这至少能说明你是在乎我的。”
    “那我脸上的神情,你看得还满意么?”
    “满意,只不过你难过的样子与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同,看上去有些丑。”
    南卡愤然给了白无络一拳,他笑着抓住她的手。
    “你就不担心,我回西境是要报仇么?”
    “老天爷很忙,忙得根本没空去为世间发生每件事评定对错,这种时候你就得自己判断对错,若错的是对方,你还一味强忍着痛苦去原谅,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和自己过不去么?这是他们欠你的,自该让他们还,是让他们偿命还是偿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南卡边说边将白无络的一缕头发拿到手中把玩。
    “南卡……”白无络动了动唇,南卡立即抢过话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放心,不论你是谁家的儿子,在我心里你永远都只是小白。”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白无络忽然侧过身,手掌贴上南卡脸颊,低缓道。
    “还记得么?你说过,你最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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