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 东境大陆一派安泰景象。
黄昏时分, 刚至日光城的朗仕珍便匆匆来到了土司府去给南卡请安, 大雪停了有几日, 地上的积雪虽已化得差不多了,但走在上头时, 脚下仍有些打滑。
进到外间时, 刚好遇上正要离开的白无络, 朗仕珍蓦然怔在原地, 白无络头却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了。
寝阁内的矮几上, 放着两杯已不再往外冒热气的茶, 而南卡正坐在火塘边暖手。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南卡略微抬眼看了看, 就见朗仕珍徐徐走了进来, 她穿着深灰色的长坎肩,头顶未着任何发饰, 仅是一阵子不见,她整个人看上去清减了不少。
南卡不禁怔了怔, 正要开口, 朗仕珍已来到离她尚有几步的地方, 屈膝跪地对她行了跪拜礼。
“给布萨土司大人请安, 愿灵措神山保佑土司大人。”
平日里听了无数回的话,此时听来却令南卡心下一颤。
从前, 不论纠正多少次仍是会屡教不改的叫她姐姐的少女, 而今竟主动称她为布萨土司大人。
她一时语塞, 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收敛眸光,缓慢从口中挤出几个不咸不淡的音节。
“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谢土司大人体恤。”
朗仕珍缓缓直起腰,却并未从地上站起来。
“你……”
南卡顿了顿,轻声道:“你可以恨我,是我让你在一日之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南卡略去了曾数次给朗仕土司以及朗仕德吉写信劝降的部分,她不必为了让减轻朗仕珍的恨意,而将这些过程一一道来,事已至此,即便她少恨南卡一些,也无法让她经历的这一切从她生命中消失。
“土司大人言重了,是我阿爹做的不对,若非他冥顽不化一心想着守护朗仕家的荣耀,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我知道即使攻了城,您也不会杀了他……这些我都知道的。”
听到朗仕珍的话,南卡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的语气平淡至极,就连提到朗仕土司时脸上也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的深表理解,她的低眉顺目,让南卡突生出一种跪在眼前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个长得与她极为相似的陌生人的错觉。
“我会收回朗仕家半数的田地,均分给奴隶们耕种,待我正式废除奴隶制之后,你可以花钱雇一些人帮你打理余下的财产……”
如今,朗仕家只剩下朗仕珍一个人,一直以来都被朗土司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的她,突然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必定会对未来感到茫然无措,这么想着,南卡说话时不由放缓了语速。
“只要你不越过我,直接与北境的贵族有什么来往,你就可以继续留在北境。”
朗仕珍是朗仕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也许真像白无络说的那样,她是因为怕死才没有和她的亲人一起自尽,但也不能排除,她是为了复仇才选择活着的可能。就算她没想过要复仇,但保不齐北境的某些贵族是这么想的,有这么多不确定摆在前头,这些话南卡不得不说。
望着这个她曾无比羡慕过的单纯少女,南卡的眸光沉了沉,她时刻着提醒自己,她先是布萨土司,之后才是布萨南卡,一个土司何时该说什么样的话,是一点疏漏都出不得的。所以那些安慰或是致歉的话都被她默默咽了下去,因为她清楚,人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吩咐女奴倒杯牛乳过来,南卡举步行至朗仕珍跟前。
“你先起身吧。”
若是不认识朗仕珍,若是从未见过朗仕珍先前的样子,南卡大概就能用“胜败乃兵家常事”来说服自己了。或许,一个合格的土司应该将愧疚这种情绪彻底从脑海中剔除,若真是如此,那她距离“合格的土司”这个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愧疚到底和自责不同。
自责是倘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去攻打北境,而她对朗仕珍怀着的仅是愧疚,无论朗仕珍有多无辜,无论再重来多少次,在劝降未果之后,她仍会选择攻打北境。
从女奴手捧着的托盘上端起那杯牛乳,递给朗仕珍,南卡转过身背对着她。
“这几日化雪,冷得厉害,你先喝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我在西苑给你安排了一间卧房,喝完之后,你便下去歇着吧。”
朗仕珍紧咬住下唇,躬身将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瓷杯,她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地面,杯中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她抿唇喝了一口牛乳,继而颤声道:“多谢土司大人。”
女奴见朗仕珍年岁尚浅,估摸着她爱吃甜的,就在牛乳中多放了一些蜂蜜,但她喝下去时,眉却皱得紧紧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
翌日清晨,白无络带来了西境施茸土司的归降信函,没顾得上用膳,南卡便匆忙召开了朝会。
早在几月前,朗仕土司自尽的消息便已传遍了西蕃,隔了这么久,施茸土司才送来归降的信函,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仅凭一封信函便避免了一场战事,如此虽是好事,却也只有等护卫队稳稳驻扎在西境境内以后,南卡才能完全放心。
南卡决定让迦罗在两日后启程带兵前往西境,但白无络却不肯了。
“西境之事,我替你跑一趟便是了,劳烦他做什么?”
之前北境不愿归降,为了避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才会让白无络随迦罗一道前往,可如今西境已明确表示愿意归降,白无络着实没有再跑一趟的必要。
“这是我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之说?”
迦罗面无表情的睨视着白无络,语气冷淡。
厅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南卡蓦然想起一件事。
白无络一直不喜欢施茸土司,见面时,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可他归降的信函,为何会先寄到白无络手上呢?
“劳不劳烦的,你我说了不算,土司大人说了才算,怎么?不再自称为奴,就忘了自己是仰仗着谁才能站在这朝会大堂之上了么?也不知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土司大人还没发话,就认定她不会改变主意派我去西境。我虽不会武功,但对征战之事却并非一窍不通,你可带兵在战场上杀敌一千,我亦能不入战场便杀敌一万,不过是将兵马安置在西境内罢了,这种事,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白无络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语气却咄咄逼人,这是他第一次和迦罗产生正面冲突,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南卡的面,表达出对迦罗的不满。
迦罗眉间染着愠色,双手不自觉握紧成拳,“我曾有幸见识过你越俎代庖,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本事,所以我相信你不入战场就能杀敌无数。”他说话语时调虽无什么起伏,但眸中已然带了凛冽的杀气。
“白巫师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想着白无络不会没事找事,南卡先屏退了四下,准备和他单独谈话。
迦罗脸色一暗,堪堪仰头看向南卡。
南卡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他紧咬住舌尖垂首转过身,徐徐退到门边抬眸看去,却看到白无络倏然侧目冲他抿唇一笑,那笑里带着三分挑衅七分嘲讽,看得他心下陡然一惊。
议事厅外,迦罗两眼凝在脚边的石砖上,如此伫立了许久,也没等到南卡推门出来找他。
心下似被石锤凿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空荡荡的让人害怕。
想立刻破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想让她告诉白无络,那个笑并不能代表什么,她仍是喜欢他的……
“迦罗?” 柔柔一声蓦地从面前飘来,他猛地抬头,却见到了站在石阶上的朗仕珍。
……
“我决定废除奴隶制,你却在朝会上对迦罗的身份表示不满,你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看到迦罗出去之后,南卡疾步走下来愤然剜了白无络一眼,而他不徐不疾的噙笑道:“我对你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对他这个人有意见。”
白无络说的如此干脆,南卡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扬声质问道:“意见?什么意见?!”
笑意骤然凝结在白无络唇边,他几步走到南卡面前,用力按住她的肩,一字一句说道:“我讨厌你因他而对我动怒。”
他顿了顿,偏过头神色黯然,“你喜欢他,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意见。”
南卡一时语塞,沉寂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也讨厌你因我而为难迦罗,公私分明是一个巫师必须具备的基本职业道德。”
“尊贵的土司大人,你终于记起我是你的巫师这回事了么?我还当你记性不好,忘了我是只在你一人之下,有权处置除你之外的所有人的巫师呢……”
白无络语气嘲讽,怒极反笑,今日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戾气。
南卡吃了一惊,片刻后,她敛神长吁出一口气。
“容我纠正一下,首先,我并未忘了你是我的巫师,也希望你不要忘了迦罗是我未来的夫君这件事,纵使你是无所不能的西蕃第一巫师,亦无权为难他,尤其是当着我的面为难他!其次,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就是在浪费生命,你若打算告诉我,施茸土司的归降信函为何会先寄到你手上去,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让你去西境,否则,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西境,只能我一个人去……”
白无络的语调明显软了下来。
南卡扭头看向他,仍是一头雾水,不说明原因执意要去西境,难不成是施茸土司欠了他的钱么?
“原因……小白,我需要一个原因。”
良久,白无络抬起阴沉沉的脸,突兀的轻笑道:“如若我说,施茸土司是我的哥哥……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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