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101.愧疚与自责的区别

    
    新年伊始, 东境大陆一派安泰景象。
    黄昏时分, 刚至日光城的朗仕珍便匆匆来到了土司府去给南卡请安, 大雪停了有几日, 地上的积雪虽已化得差不多了,但走在上头时, 脚下仍有些打滑。
    进到外间时, 刚好遇上正要离开的白无络, 朗仕珍蓦然怔在原地, 白无络头却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了。
    寝阁内的矮几上, 放着两杯已不再往外冒热气的茶, 而南卡正坐在火塘边暖手。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南卡略微抬眼看了看, 就见朗仕珍徐徐走了进来, 她穿着深灰色的长坎肩,头顶未着任何发饰, 仅是一阵子不见,她整个人看上去清减了不少。
    南卡不禁怔了怔, 正要开口, 朗仕珍已来到离她尚有几步的地方, 屈膝跪地对她行了跪拜礼。
    “给布萨土司大人请安, 愿灵措神山保佑土司大人。”
    平日里听了无数回的话,此时听来却令南卡心下一颤。
    从前, 不论纠正多少次仍是会屡教不改的叫她姐姐的少女, 而今竟主动称她为布萨土司大人。
    她一时语塞, 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收敛眸光,缓慢从口中挤出几个不咸不淡的音节。
    “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谢土司大人体恤。”
    朗仕珍缓缓直起腰,却并未从地上站起来。
    “你……”
    南卡顿了顿,轻声道:“你可以恨我,是我让你在一日之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南卡略去了曾数次给朗仕土司以及朗仕德吉写信劝降的部分,她不必为了让减轻朗仕珍的恨意,而将这些过程一一道来,事已至此,即便她少恨南卡一些,也无法让她经历的这一切从她生命中消失。
    “土司大人言重了,是我阿爹做的不对,若非他冥顽不化一心想着守护朗仕家的荣耀,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我知道即使攻了城,您也不会杀了他……这些我都知道的。”
    听到朗仕珍的话,南卡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的语气平淡至极,就连提到朗仕土司时脸上也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的深表理解,她的低眉顺目,让南卡突生出一种跪在眼前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个长得与她极为相似的陌生人的错觉。
    “我会收回朗仕家半数的田地,均分给奴隶们耕种,待我正式废除奴隶制之后,你可以花钱雇一些人帮你打理余下的财产……”
    如今,朗仕家只剩下朗仕珍一个人,一直以来都被朗土司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的她,突然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必定会对未来感到茫然无措,这么想着,南卡说话时不由放缓了语速。
    “只要你不越过我,直接与北境的贵族有什么来往,你就可以继续留在北境。”
    朗仕珍是朗仕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也许真像白无络说的那样,她是因为怕死才没有和她的亲人一起自尽,但也不能排除,她是为了复仇才选择活着的可能。就算她没想过要复仇,但保不齐北境的某些贵族是这么想的,有这么多不确定摆在前头,这些话南卡不得不说。
    望着这个她曾无比羡慕过的单纯少女,南卡的眸光沉了沉,她时刻着提醒自己,她先是布萨土司,之后才是布萨南卡,一个土司何时该说什么样的话,是一点疏漏都出不得的。所以那些安慰或是致歉的话都被她默默咽了下去,因为她清楚,人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吩咐女奴倒杯牛乳过来,南卡举步行至朗仕珍跟前。
    “你先起身吧。”
    若是不认识朗仕珍,若是从未见过朗仕珍先前的样子,南卡大概就能用“胜败乃兵家常事”来说服自己了。或许,一个合格的土司应该将愧疚这种情绪彻底从脑海中剔除,若真是如此,那她距离“合格的土司”这个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愧疚到底和自责不同。
    自责是倘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去攻打北境,而她对朗仕珍怀着的仅是愧疚,无论朗仕珍有多无辜,无论再重来多少次,在劝降未果之后,她仍会选择攻打北境。
    从女奴手捧着的托盘上端起那杯牛乳,递给朗仕珍,南卡转过身背对着她。
    “这几日化雪,冷得厉害,你先喝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我在西苑给你安排了一间卧房,喝完之后,你便下去歇着吧。”
    朗仕珍紧咬住下唇,躬身将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瓷杯,她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地面,杯中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她抿唇喝了一口牛乳,继而颤声道:“多谢土司大人。”
    女奴见朗仕珍年岁尚浅,估摸着她爱吃甜的,就在牛乳中多放了一些蜂蜜,但她喝下去时,眉却皱得紧紧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
    翌日清晨,白无络带来了西境施茸土司的归降信函,没顾得上用膳,南卡便匆忙召开了朝会。
    早在几月前,朗仕土司自尽的消息便已传遍了西蕃,隔了这么久,施茸土司才送来归降的信函,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仅凭一封信函便避免了一场战事,如此虽是好事,却也只有等护卫队稳稳驻扎在西境境内以后,南卡才能完全放心。
    南卡决定让迦罗在两日后启程带兵前往西境,但白无络却不肯了。
    “西境之事,我替你跑一趟便是了,劳烦他做什么?”
    之前北境不愿归降,为了避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才会让白无络随迦罗一道前往,可如今西境已明确表示愿意归降,白无络着实没有再跑一趟的必要。
    “这是我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之说?”
    迦罗面无表情的睨视着白无络,语气冷淡。
    厅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南卡蓦然想起一件事。
    白无络一直不喜欢施茸土司,见面时,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可他归降的信函,为何会先寄到白无络手上呢?
    “劳不劳烦的,你我说了不算,土司大人说了才算,怎么?不再自称为奴,就忘了自己是仰仗着谁才能站在这朝会大堂之上了么?也不知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土司大人还没发话,就认定她不会改变主意派我去西境。我虽不会武功,但对征战之事却并非一窍不通,你可带兵在战场上杀敌一千,我亦能不入战场便杀敌一万,不过是将兵马安置在西境内罢了,这种事,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白无络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语气却咄咄逼人,这是他第一次和迦罗产生正面冲突,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南卡的面,表达出对迦罗的不满。
    迦罗眉间染着愠色,双手不自觉握紧成拳,“我曾有幸见识过你越俎代庖,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本事,所以我相信你不入战场就能杀敌无数。”他说话语时调虽无什么起伏,但眸中已然带了凛冽的杀气。
    “白巫师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想着白无络不会没事找事,南卡先屏退了四下,准备和他单独谈话。
    迦罗脸色一暗,堪堪仰头看向南卡。
    南卡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他紧咬住舌尖垂首转过身,徐徐退到门边抬眸看去,却看到白无络倏然侧目冲他抿唇一笑,那笑里带着三分挑衅七分嘲讽,看得他心下陡然一惊。
    议事厅外,迦罗两眼凝在脚边的石砖上,如此伫立了许久,也没等到南卡推门出来找他。
    心下似被石锤凿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空荡荡的让人害怕。
    想立刻破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想让她告诉白无络,那个笑并不能代表什么,她仍是喜欢他的……
    “迦罗?” 柔柔一声蓦地从面前飘来,他猛地抬头,却见到了站在石阶上的朗仕珍。
    ……
    “我决定废除奴隶制,你却在朝会上对迦罗的身份表示不满,你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看到迦罗出去之后,南卡疾步走下来愤然剜了白无络一眼,而他不徐不疾的噙笑道:“我对你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对他这个人有意见。”
    白无络说的如此干脆,南卡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扬声质问道:“意见?什么意见?!”
    笑意骤然凝结在白无络唇边,他几步走到南卡面前,用力按住她的肩,一字一句说道:“我讨厌你因他而对我动怒。”
    他顿了顿,偏过头神色黯然,“你喜欢他,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意见。”
    南卡一时语塞,沉寂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也讨厌你因我而为难迦罗,公私分明是一个巫师必须具备的基本职业道德。”
    “尊贵的土司大人,你终于记起我是你的巫师这回事了么?我还当你记性不好,忘了我是只在你一人之下,有权处置除你之外的所有人的巫师呢……”
    白无络语气嘲讽,怒极反笑,今日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戾气。
    南卡吃了一惊,片刻后,她敛神长吁出一口气。
    “容我纠正一下,首先,我并未忘了你是我的巫师,也希望你不要忘了迦罗是我未来的夫君这件事,纵使你是无所不能的西蕃第一巫师,亦无权为难他,尤其是当着我的面为难他!其次,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就是在浪费生命,你若打算告诉我,施茸土司的归降信函为何会先寄到你手上去,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让你去西境,否则,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西境,只能我一个人去……”
    白无络的语调明显软了下来。
    南卡扭头看向他,仍是一头雾水,不说明原因执意要去西境,难不成是施茸土司欠了他的钱么?
    “原因……小白,我需要一个原因。”
    良久,白无络抬起阴沉沉的脸,突兀的轻笑道:“如若我说,施茸土司是我的哥哥……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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