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悦心生》第053章 折翅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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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他是明天的花朵，为什么还没有盛开便已经凋零成泥如果说他是早晨**点钟的太阳，为什么在他还没有成为天使一鸣惊人时便折翅而啼”

    七十三岁的郭老师无语成噎，在社区办公室连续两次接触陆一鸣后，终于在陆一鸣的再三保证下，同意在家里接待陆一鸣。

    陆一鸣实在无法接受身患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郭老师，每次拄着拐杖从三楼颤微微下楼，步行十分钟后到社区办公室。

    “他本身有很高的退休工资，但他不与儿女们往来。只要是晴天，他都会在下午拄着拐杖下楼，到小区各垃圾楼捡矿泉水瓶子卖，有时一个月能卖三块钱，有时能卖五块钱，他都拿到社区来捐，但他捐款时总是捐很多，他指定捐给西桦镇的贫困学生，却要我们为他保密。他是一个好人，虽说脾气有些怪，总的来说是好人。”

    社区干部虞大姐感叹不已，“七十三岁的人啦，十多年如一日，从来没有一个月不来捐款。”

    陆一鸣点头。

    “那件事，真的不怪他对吗”虞大姐干部忍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陆一鸣。

    陆一鸣一怔，“你是说”

    “就是……他的学生跳楼的事”

    陆一鸣无言以对。

    “我在社区工作快十三年了，当时我刚从单位上退休，就到社区应聘。我们社区那会儿管着梧桐里和香逸里两栋老师楼，这两栋楼里住的大多是西桦镇的老师和乡镇干部。香逸楼是乡村老师，梧桐里的大多是镇中学的老师。那时我的工资只有二十四块钱一个月。”虞大姐感慨道，“那时候，那个学生还住在我们梧桐里小区。我记得我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因此事接待记者的采访和有关方面的联合调查。”

    陆一鸣买了一箱无糖牛奶去郭老师家，郭老师的家在三楼，一套两居室。

    “你为什么要给我提东西来”郭老师勃然大怒，“我一生没有接受过贿赂，包括学生教师节送的礼物，我都从来不收。提回去！提回去！”

    郭老师的声音中有一种陆一鸣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惊恐，如遇洪水猛兽般。

    “好好好，我提回去，我保证提回去。”陆一鸣举起双手示意，“我错了，郭老师，我错了。”

    郭老师接受了他的道歉。

    郭老师蹒跚着给陆一鸣倒茶水，他没有问陆一鸣喝什么，陆一鸣心想，郭老师家里只有一种茶，不需要问。

    当着郭老师的面，陆一鸣毫不犹豫地拿起郭老师拿来的塑料茶杯，大口喝水，天气实在太热了。虽然他从来不愿意用塑料茶杯喝水。

    “你需要我开空调吗”郭老师问。

    陆一鸣看见屋角空调盖着厚厚的空调巾，摇头，“我这人胃凉，一般不开空调。”

    郭老师很满意陆一鸣没有要求开空调，进屋拿来一把蒲草编的团扇递给陆一鸣，然后从书房里搬出一摞颜色不一、却大小一致的笔记本：“我这人不喜欢用电脑用手机，那些是年轻人的玩艺。我喜欢写日记。手写的日记随时都可以翻，而且不可更改，更真实。你说是不是这是我这十三年来的日记，你随便看，你随便看！”

    陆一鸣大吃一惊，他放下塑料茶杯，抚摸着这些日记本。日记共七本，从封皮上标的年代来看，是两年一本，加起来上千页。

    “从我知道林宇晨跳楼后，我就开始写日记，这些日记除第一本被当年的联合调查组看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看过，我儿子要我烧掉，我怎么能烧掉”郭老师一脸郑重，“我是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参加高考的老三届毕业生，你知道的，当年全国570万考生中，只招生了不到三十万人。而我，就是三十万考生中的一员。这一生，我都希望对得起自已的荣誉，对得起国家的培养！”

    陆一鸣默然，能在当年570万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入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郭老师当年是何等骄傲又是何等自豪。

    “我在西桦镇中学教书，一直教初中，代班班主任，每一年，我班上的学生考入铭德重中和中专的升学率都是最高的，我每一年都是学校的先进！”

    郭老师又蹒跚进书房，打开书柜，从里面抱出厚厚一叠大大小小的奖状和证书。

    “你真的是桃李满天下！”陆一鸣翻看着郭老师的奖状，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可这一切奖状和证书，教书三十年的努力，都给林宇晨一跳毁了！”郭老师激动起来，拍打着茶几上的奖状和证书，不住地喘气，“都给林宇晨毁了！”无忧

    “……”陆一鸣叹气，放下手里的奖状，“我知道回忆这一切很艰难，也很痛苦。你当初肯定特别痛苦。如果……我们可以改天再聊。”

    在前两次的接触中，每当说到林宇晨跳楼自杀事件，郭老师都是一腔悲愤，他认为他是尽到了教育责任的，林宇晨在他班里读书三年，并没有任何出轨行为，甚至，表现算得上良好，怎么到了高中才一年就跳楼了呢在听到消息之初，他心疼自责，见人就诉说，但后来，当有关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对他也进行调查时，他勃然大怒。

    “是铭德高中的老师对他不好！肯定是！还有他的父母对他关心不够！”郭老师拿出所有的奖状和证书来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但是，现实残酷摆在面前：他的学生，他认为表现良好的学生，在进入高中仅仅一年后就跳楼自杀。

    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有关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对林宇晨接触的所有老师和学生，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和主要科任老师，包括初中时期的老师进行广泛调查。

    “我这些年回忆了林宇晨那一届学生们的每一次重要活动，每一次作文，我不知道这些日记该给谁，我也不知道对你的研究有没有用。你拿去吧。”郭老师难过地说，“我患有三高，我不知道哪天就起不了床。但是我敢保证，到死，我都要说一句，我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林宇晨的自杀不完全是我的责任啊！”

    说着说着，郭老师又老泪纵横，涕泗滂沱，他颤抖着拿纸巾揩泪水。

    平生第一次，陆一鸣主动伸手去握了一双沾着泪水和鼻涕的手。如果说林宇晨的自杀影响了他一生的话，这时他才知道，还影响了这位可敬而固执的老人。他内疚而痛苦，日日反思，他日复一日地捡矿泉水瓶卖，月复一月地捐款助学，他在潜意识里不希望有第二个林宇晨出现。虽然，林宇晨并非因为贫穷自杀。

    “郭老师，我想把你这些日记本拿回家慢慢看可以吗”陆一鸣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对林宇晨的关心，超越你所记下的每一个文字。”

    郭老师嚎啕大哭，边哭边翻着第一本笔记本，“林宇晨跳楼后，所有人的都指责我，都说是我的责任啊……我在笔记本上列有二十五条原因，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我导致他自杀的，那二十五条原因，我告诉了联合调查组，我是有责任，可不全是我的责任，他的父母，他的同学，甚至他的兄弟姐妹，他的邻居……”

    “不是你的责任。”陆一鸣艰难地，慢慢地，一个字一字地说，他不忍心老人再在内疚和痛苦中度过未来的每一天，长年累月的折磨已经让老人变得失去正常的生活和原本应该有的晚年幸福，他不能再雪上加霜。他不能。

    十三年了，十三年了啊。

    “我知道不是你的责任。”陆一鸣重复道，“你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

    “十三年了，我就等着有人来给我说这句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不不不，我有责任，我知道我有责任。我没有逃避，我不会逃避。当初他提着礼物来见我，我赶走了他……”老人颤抖的双手握着陆一鸣的手，“你去告诉林宇晨，我记得他，我一直记得他，我记得他教师节给我的短信，我记得他春节来看我，那天不是我有意不见他的，我是病了，可我不愿意他担心。我什么都记得，他是一个好学生，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陆一鸣的喉咙哽咽，拼命点头。

    提着郭老师的七本笔记本，提着那一箱无糖牛奶，陆一鸣走出梧桐里小区，将笔记本和牛奶放进汽车后备厢，他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宇晨……二十五条原因，任何一条原因都可能让他放弃生的愿望跳下楼任何一条原因都足够让他放弃对亲情和友情的留念那么，自已也在这二十五条原因之中吧是的，自已答应过宇晨，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回成都陪他玩，可他失约了。他以为这是不重要的一次失约，如果宇晨后来不跳楼自杀的话，他甚至不会想起。

    二十五条原因！他的兄弟姐妹……小到一个不足轻重的约定，或者，小到一次没有及时回复的短信，小到一份没有收下的礼物，小到一次因病没有见面的机会……让宇晨最终放弃生命的，压死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

    他拉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默默地坐，良久，他拿出手机发了一封短信，他觉得自已必须做一件事，平等地，真诚地，无保留地。

    “季心凌，我为此前的不礼貌道歉。我们可以不做朋友，但是，为着柯健强，我们必须见一面，他三天后就会回到成都，我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折翅的天使。我需要你的配合。陆一鸣。”

    他呆呆地坐着，然后，他趴在方向盘上，他觉得自已似乎找到了宇晨自杀的原因。

    因为，他，是的，就是他，也是二十五条原因之一！

    手机滴滴响起来的时候，他有些不敢看，如果她拒绝再见他，他用什么原因去说服她

    “五十分钟收费四百元。”手机显示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陆一鸣突然笑了，这是他的咨询室的收费价格。

    “外加请吃夜饭。”他回道，放下手机，启动汽车。

    不管怎么说，为了柯健强，她总会见他的，尽管她叫他臭狗屎。

    至少，这一次，她没有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