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一鹤排云上》凌霄一鹤排云上分节阅读3

    梦中府君坐在湖畔,未有戴冠,弯腰掬水,折下的腰肢柔软纤瘦。

    沈钧天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及地的长发,与撩起的袖下白得几乎生出光来的小臂。

    湖上铺着月色,随他入水散成一片碎银,映上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许是察觉到别人的注视,对方停了动作,抬手将长发拢至一边,回头望过来。

    仿佛,所有的光亮都收尽了,沈钧天目光不自主落在他颈间。

    那里襟口不是特别齐整,翻起一个角,衣后的肌肤细腻而无瑕疵,黏着几缕墨发,像起了裂纹的白瓷,令他忽有满腹的话语想倾述。

    这实在是个古怪的梦,醒后沈钧天不知怎地,四肢软绵,使不上力,在床上坐了片刻,才扶着床沿下了地,又喝了两碗水,方觉好些。

    回头看见梦中人坐在他房中,问:“你梦见我了,可是有什么愿望?”

    沈钧天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尴尬。

    泰山地界内,对方能入任何人的梦,方才几乎是与他共历梦境。

    泰山府君见他不说话,想过后道:“你不是我的信徒,我无法实现你的心愿。”

    沈钧天不知怎地,放松下来,笑道:“我没有愿望。”

    府君不明白:“但你梦见我了。”

    沈钧天道:“我与你是……朋友,梦见朋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朋友?”

    沈钧天有些心虚。他不知自己将对方当做什么,若说朋友,勉强算得上吧。

    这真是世间最温柔的词了,无论一面之缘,只字片语的交谈,还是相知交心,都能称作朋友。

    泰山府君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垂着头,似在仔细思索这些话。

    “那么,若我梦见你,也是因为你我是朋友?”

    这话简单,然而沈钧天心头一跳,想,对方问出这话,莫非……

    第5章

    之后再想这事,他总觉得自己唬弄蒙骗了对方,感到些微的歉疚。

    除此之外,他也不敢再在泰山地界内入眠。

    所有人都怕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他也不例外。至于秘密是什么,便不那么重要了。

    泰山府君虽为神祇,却是个妙人,似什么也无法勾住他的心,从无过分执着的人事。

    沈钧天偶尔会想,若府君走的是仙道,那二人一道寻山看水,该是多么逍遥的日子。可惜以对方身份,是回不了头的。

    这一回他们断断续续的来往,持续了十年之久。

    沈钧天采完地气,匆忙赶回昆仑,一闭关又是三十多年。

    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未与泰山府君道别。

    这原本是一件不该忘也不会忘的事,他却忘得一干二净,一分一毫也未想起过,忘得过分彻底反倒显得刻意。

    在门内呆了不足月,沈钧天再坐不住。

    他想,无论怎样,总得补个道别,顺便致个歉。世上哪有朋友一声不吭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的。

    没有这种道理。

    重返泰山,方入了府君庙,泰山府君已从神台上走下来。

    与初见时,似乎并没有不同。沈钧天仍是昆仑弟子,对方玄衣朱裳,容貌在冕旒后看不真切。

    府君未因他的不告而别恼怒,道:“你没说再见,我便想你会回来。”

    沈钧天辨不出对方说的是不是自己真意,避开对方过于炙热的视线,心湖上却起了涟漪,像微风吹拂,坠下朵朵落花。

    府君忽问他:“除了我外,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沈钧天想了一遭,竟再找不出。

    他看似与人亲善好相处,实则是定不下的性子,宁可独自走,也不愿停在一处。唯有因地气的缘故,才在泰山留了十年。

    “一个也没吗?”对方又问。

    沈钧天无奈道:“师弟师妹倒是数不清,但与朋友总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

    这可难说了。沈钧天道:“就像……我在昆仑端着大师兄的架子,久了觉得闷得慌。在这儿却可以放下那些烦心事,很乐意同你说话?”

    “我也很高兴,你愿意同我一起。”泰山府君伸手,手里是片两端微翘的叶子,如绿琉璃,其中盛着透明液体。

    他将之捧至沈钧天面前,柔声道:“你会喝了这花露吗?”

    这措辞其实有些古怪,但沈钧天没想太多。泰山府君在他心中从不与任何阴谋诡计挂钩,也不以为对方会对他有什么算计。

    他接过后一饮而尽。口感与清水无异,入喉馨香扑鼻,香气似自皮肤逸散,整个人落入馥郁花丛中。这滋味细思极奇妙,却又没个具体印象。

    对方道:“你喝了我的花露。”

    沈钧天托着叶子,略有疑惑,却道:“对,我喝了你的花露。”

    “你要记得。”

    虽然看不清对方容貌,但毫无疑问对方在笑。自相识以来,沈钧天不曾见府君有过这般外露的情绪,不觉也笑起来。

    “我记得。”

    沈钧天没有说谎,他天生不爱受约束,自师父做了掌门,平常关注他的人太多,叫他不胜其烦。本打算在泰山待上一阵子,好好透口气,师弟丹若忽传来掌门口信,要他赶紧回山。

    门派之事重要,沈钧天不好耽搁,想与府君道别,竟没找见人。

    这是头一遭,他站在府君庙里,百思不得其解,趁夜烧香祝祷,还是没见人影子。

    思及对方说过的话,他若有所悟,再不纠结,回昆仑了。

    这一回山,便是天翻地覆。

    昆仑落起了雨,一直不停歇,师父便是因为对这事有所预见,才唤他回来。

    这雨邪性。沈钧天抬头望天的时候,这么想着,又想起当初泰山府君也这么看过天,不知当时他心里想的与自己现在可有一点相似?

    方生出这念头,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快被这下不绝的雨逼烦了。

    那时的他,绝没有想过,有一日府君会出现在昆仑,更如现下这般,摘了冠冕,披散长发,撑跪在他的床上,与他脸贴着脸,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望舒。你说的,要叫望舒。”

    ******

    时辰尚早,光亮仍有不足,沈钧天却将屋里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分毫不漏。

    外间掠入的日光,因着连日的雨,在房内打出片片光斑。泰山府君的面孔上,也有一小块亮光,微微晃动,与眼中波光放在一道,像锋利刀刃,插进了他的心口。

    沈钧天想起那个久远的梦境,想起梦中府君颈间那片白皙,他浑身一震,终于找回理智,伸手攥住对方的手。

    “你好了?”

    泰山府君任他抓了手,偏着头,几缕长发恰落在沈钧天脸上。

    “还要过阵子。”

    沈钧天确认手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没明白这话意思,正要询问具体,手里空了。

    床上只他一个人。

    沈钧天愣过后,霍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窗边。

    那里妖藤正扒着,与他入睡前看见的并无分别,见他过来,照常爬上他的肩,蹭了蹭他脸。

    他站着一动未动,只深深嗅了一嗅。

    是一样的味道。

    雨不曾停过,太阳却爬到了高处,沈钧天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才从恍惚里回神。

    不是梦,他想,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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