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遗梦》玉山遗梦分节阅读8

    过了一处水榭,出了前面游廊朱漆角门便是出了云天宫的结界,幽冥王携了潜音的手,预备轻功点地越墙而过,及至墙脊,看着外面一片宫殿灯火辉煌,林木掩映苍莽,心中不由得放松了几分。看得真切,墙外无人,轻轻落在地面。

    此时此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幽冥王好快的身手,我以为要寅时才能看到你们两人,却没想到,才过了子时,你们就已经到了。”声音环绕耳边,却始终不见人,两人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只见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宫殿绵延,修林茂树,分明落入了一个阵法之中,屏障交错,不辨出入,远远看见幻风擎了火炬带了人马站在前面,待要过去,前面又被山障挡住,更有昆仑山妖嬉笑之声四起,昆仑山的阵法,绝非普通的伏羲阵,辩出生门死门即可,却是借了昆仑山的冰镜,虚幻交错,曲折不分,如是用眼力去分辨,永世走不出这阵法,活活要将人折磨死去。

    “莫急,我必然将你带出这阵法去。”幽冥王不忘安抚潜音。潜音说道:“幽冥王法力高深,但此阵法你我二人之前从未见过,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何妨坐下来想想法子再说。”一听这口气,却更像是潜音在安抚幽冥王。

    潜音是真的累了,以凡人的气力逃出云天宫,兼又触着缚仙索那钻心的痛,迟迟不消散,现在早已是汗水涔涔,不是他沉下心来不急,而是实在没力气了。幽冥王见他面色,知道身体薄弱的缘故,便也只得依了他,二人背靠背坐下,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屏障变幻,试图找些规律出来。

    潜音实在累了,加之那屏障泛着雪光,实在令人眼花缭乱,眼睛慢慢抬不起,便合了眼微微半寐,过了不时,便用手去轻轻叩后面的那个肩膀,“幽冥王可有听见什么没有?这屏障之形是无论变幻的,莫要去看,只会晃了你的眼睛。你细细听那风从屏障中穿过的声音,那才是真正的屏障进退,顺着它,我们才能走出去。”

    “风声?”幽冥王不禁疑惑。

    潜音笑道,“还好缚仙索没有将我这听风辨路的耳力也反噬了去,你跟紧我随我出去。”说罢身影在屏障中腾挪急转,幽冥王跟在他身后,扑面而来的山障似要全速压过来,真是片刻不敢迟疑。

    “牵着我的手,闭上眼睛,不要看两边。”潜音轻声说道。“后面这段路很急,山障如飞,你若是看见,必然出手抵挡,若是你触碰了,便扣动了其它机关,这段路会更加曲折。”

    幽冥王此时并无他法,更不敢碰他手腕,只牵了衣袖,随了他的步伐在一座座山障中闪身而过,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来到一个空旷庭院。这庭院亭台楼阁,安安静静的,到像寻常府邸,看不出异样。

    潜音看了这院子说道:“如果我估的不错,这便是阵法的尽头了,只是你看,这游廊连绵相接,完全没个月门截断,是个环环相生的意象。”

    渊九涯说道,“没有截断,没有缝隙,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无法用听风辨路的法子了。”

    潜音点点头,“必然是有门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出了门,应该也就出阵了,幻风他们就在阵外等着呢。”

    潜音过了重山屏障,这下气力几乎殆尽,在庭院中间的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幽冥王容我稍微歇息一下。”说话间,汗水布满额头,气息起伏,不多时,干脆伏在石桌上,不再言语。

    幽冥王看着潜音这睡容,只觉得好生熟悉,又无从记起,便化了一法罩护着他,自己去寻机关去了。

    这庭院并不太大,幽冥王里里外外寻了好些时候,连水中的太湖石都看了,并没有看出个究竟,不免有些无措。再回到桃树底下,潜音已经醒了,见他摸样,便知晓一二。幽冥王手上只拿了一块满是孔的太湖石,说道:“连湖底都看了,确实没有出路。”

    潜音无奈一笑,此时他体力已恢复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从幽冥王手中拿了那太湖石来看,数了数石头上的孔洞,忽而放在唇边,那块石头便发出类似埙的声音,低沉雅致。吹着吹着,忽而潜音眉头一索,眼中放出光亮,走去对面游廊白墙的一处轻轻扣了扣,果然是空洞的声音。

    潜音笑着对幽冥王说道:“多谢你带了这块太湖石,这个庭院不大,又是封闭的,我原想着,如果手里有琴,我便可以通过琴音的回响来听听哪一处事物有何不同,看了你带的石头,我想它没有琴声细腻,恐怕听不出来,没想到这块石头却这般好。”

    幽冥王心里好生感叹一回,没想到绝处逢生,竟然是这个逢法,更不期潜音被缚住,又一路逃亡,还有这份静心来一一分辨。不过他也不惯赞赏人,此刻并不多言语,而是触了墙,用了法力推开,却看见一处洞穴,只容一人通过,深不知几许。

    幽冥王自袖中取出一颗明珠权作照明,领着潜音一步一步走下去。迂回曲折,洞壁嶙峋,二人顺着明珠的光亮,不知走了多久,忽而在前边看见一个分叉处,一个通往一扇木门,一个却幽深的蜿蜒下去。

    二人去了那木门,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似乎就是出口了,白雪皑皑,一片清净。再看那另外一条小路,却不知何去何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商议良久,二人实在担心木门外又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最后一致决定,先顺着那条小路去看上一二,如有不妥,再退回到这个分叉口。打定注意,正举步而去,却听见那木门吱呀一向,门开了。

    一个披着羽纱鹤氅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轻轻唤道:“幽冥王。”二人循声回头一看,却见那鹤氅倏的闪身走出门外,幽冥王和潜音均追了出去,漫漫天地一片白雪茫茫,只一个红影在雪山上转眼消失不见,空中慢慢飘落一片白羽写着:西二十里,出飞霜河即出结界。

    幽冥王对着那片白羽说道:“多谢你家主人,此份恩情,来日再报。”

    莽莽天地,便是一色玄衣的幽冥王携着一袭白衣的潜音走过漫长的二十里风霜雪地。那片白羽始终轻轻飘在他们后方,不急不缓,无声无息,直至他们出了飞霜河。

    幻风布下重重阵法,就是要将幽冥王和潜音一举拿下,却不想被两人逃脱的无声无息,而且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幽冥王走得非常急,连那件惯常穿的银纹外袍也不曾带上,还有袍子贴身处的一个锦囊,打开锦囊,便是一块墨玉,清清楚楚的三个字,碧霄宫。幻风拿了那块墨玉,怒火中烧的眼里忽而一笑:“偏生我将仙容之姿的妹子送于你,你却先与人结了默契,只是你这默契,怕是只有你知,我知,容不得天知地知吧。”

    幽冥王带了潜音一路风霜,又御风千里,终于回到幽冥界,便直下幽冥河而来。幽冥河底,鲛人用一寸短刀刺向自己胸膛,盛了约莫一小盏血水,盏中放着冰封千年的一粒印石,幽冥王执着潜音的手腕说,“忍住了。”血水浸透手腕上的缚仙索,疼痛侵入骨髓,缚仙索浸透了血,方听到印石的召唤,从潜音的手腕一层一层解开飘落,又飞回到印石中去。

    潜音痛到汗水淋漓,却不知原来是这个解法,竟比被缚时还要痛彻心骨,几欲昏死过去。幽冥王本想让他再调养两日,然恐一日生变,也不等潜音复了内息,便命了冥蝶相陪,一艘小船送他出了冥河,晨昏不停,直至天河。

    ☆、第 12 章

    第十二章重逢

    渊九涯果然守信,距离十日之约还有一天,潜音便已回到天河河界,冥蝶落在知春坞的窗前,明岫便什么也明白了,随了它去天河接了潜音的船。看见潜音手腕血肉模糊,面无人色,虚弱不堪,一时心绪难平,待稳住了气息便转身对冥蝶说道:“多谢你家主人,不日再登门拜谢。”冥蝶微微一点头,留下一张帖子便飞走了。

    明岫安顿好潜音,帮他调理了几日,待渐渐恢复了面色,方叫来采薇和雪筠来知春坞照料。文翾感慨他的这番苦心,“你任是谁也信不过,一定要自己亲力亲为。潜音上仙伤及内元,就算快,非得要百日方能调息好,你又何必这般着急,恨不得把自己的丹元都给了他似的。”说着已是泪水涟涟,明岫看着她,摇摇头,帮她拭了泪,“哎,怎么哭起来了,又哪里像你说的那么重。”

    采薇和雪筠在外候着,听着里面主仆二人这番话,也默然不语,曾经知春坞何等的风光旖旎,只是潜音走了,明岫也无心打理,竟然是一池荷塘任它枯萎了去。如今看着明岫如此衣不解带的守在潜音身边,二人只感念整个仙界,便找不出碧霄宫和昭文宫的这般交情。

    等潜音数日后终于睁了眼,依稀窗外是自己梦里一直念着的景色,知春坞的窗棂框出碧翠欲滴的树叶,更有枝头的一只翠鸟在啼,碧纱橱外,看见一个人影走来走去,不是明岫又是谁,如此岁月,便是梦里千回了。明岫转身走进来,见他睁开眼,便坐在床边,笑笑的看着他,轻握着他的手腕说道:“可有好些了?”潜音一时间不得言语,覆了他的手半天方说道:“有你在,大好了。”二人多日不见,便这样静默不语的对望了半日,又忽而同时笑出声来,均是眼中泛着光。

    明岫松开手,帮他掖了掖被角说道:“才好了,内息还弱得很,千年灵芝也一时补不了,不要说话,睡着了,等内息平稳,我再帮你从腕上输些内力。”

    潜音一笑,“这话说得,你比我还要着急,我体内气息已经好多了,想是你已经给我输了不少内力,不要再给我了,只养几个月来慢慢恢复吧。”

    明岫只轻轻说一个好字,也不与他再做争执,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绕到碧纱橱外面。

    潜音看着他的身影在碧纱橱外走来走去,只觉心中无限平静安慰,看着看着,便稳稳的睡了过去,气息逐渐匀长。

    过了几日,潜音气色又好了许多,眉目之间也清朗很多,各路仙友均到碧霄宫来探望,更不忘赞叹明岫不涉一兵一卒,便破了幽冥和昆仑联盟。潜音听了七七八八,因之前从未听明岫说起过,待众人去后,便拉了明岫坐来榻上:“你只身前往幽冥宫?”明岫微微一笑:“因是怕你担心,故而一直未向你提起。自你被困在幽冥界,众仙友便试图齐伐幽冥救你出来,若是硬救,哪有救不出来的道理,但是我担心把那两家逼急了,讨不到云洲,若是又伤及你……故而我说服仙尊,先由我一人前去幽冥界,试试说服那幽冥王放你出来,如若不成,再由仙界伐之。”

    潜音早觉得幽冥王尽心救他,尽兴的有些蹊跷,哪里曾想明岫竟然自己前往幽冥宫走了一遭,此时看着明岫端然在他跟前,心知无碍,便切切问道:“我知你辩才无双,但你为何只身前往,哪怕多带两个人也是好的,他可有为难你?” 明岫眼底瞬时一闪,又神色自若的摆摆手,拿了一盅药,试试温度,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按时服药,接着说道:“他若不是用了法子将你缚住,哪里能得与我们谈判的筹码,我去幽冥宫前,便想如若真的说动不了他,便潜入幽冥河底,禽了那鲛人,取他的血液解开你的缚仙索,那时,他便再也奈何不了你。”

    潜音一惊:“你如何得知鲛人之血的法子?”

    明岫端起面前的茶盏,吹开了飘在上面的叶子,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去西牛贺洲找了婆娑鬼,逼着她说出来的。”

    潜音蹙眉:“西牛贺洲婆娑鬼,天下事无所不知,但众人皆知,婆娑鬼讲与不讲,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全看她一时心情,就算你逼着她讲出来,又如何知道她不是在骗你?”

    明岫笑笑说:“你说我当时乱了阵脚也好,心里慌乱也罢,我也知道她只有一半的可能讲真话,但我必须要试试,而且她讲假话,也不会凭空捏造,而是必然与真的解法有所联系,就算是顺藤摸瓜,我也会找出解开缚仙索的法子。”

    “你……”潜音黑白分明的眸光看向他,多了三分怒怨,“你竟然想着以假辨真也是个解法,明岫,你一向平心静气,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这次竟然会以身犯险……”

    “你当时纵身跳下,将我推了上来,自己被缚去,又何尝不是以身犯险,我这样做,本就是将心比心。”

    潜音听他这番言语,心里如被重击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岫也不言语,二人便这么静默着一阵子。直到过了一会儿,潜音方低声问道:“与那婆娑鬼斗法,可有伤着你?”

    “没有大碍,不信,你探探。”眼前是明岫伸过来的手腕。

    潜音不看他,用手指静静探过,气息时有薄弱,但还算内息平静。这才心头舒了一口气,抬眼看了一眼明岫,正对上明岫微微笑着的目光,便偏开了。

    “你必然是瞒着仙界众人的。”潜音说道。

    明岫微微一笑:“若是让仙尊知道,必然罚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麽。”

    庭院中吹来一阵莲蓬的清香,飘飘摇摇的绕过碧纱橱透进来,却是沁人心脾,心下一片清凉。明岫携了潜音说道:“莲叶是这两天才长好的,你最爱这一塘绿意,过来看看。”

    二人走过荷塘的山石堤岸,过了石桥,分开垂柳,沿着细石铺就的石阶一步一步去往高处,在那山石顶上,翠盖之下,便在一个小巧的四角亭里坐了,远山近廊,尽在眼底。

    潜音想说,便是在幽冥界的梦里也是在这亭子中坐上一回,又想说,多谢明岫上仙,晓得我爱这一塘绿色,用两日的时间便妙手回春的救了这荷塘回来……心里感念许多,又怨他去找婆娑鬼,又想他说将心比心的样子……心意环转,却一句也没说出来,慢慢在清风荷香中,徐徐感受这难得的闲适,心意大为舒展,兀自嘴角笑的弯弯。

    身旁的明岫也把自己浸在这一阵一阵的荷风之中,眉目之中尽是惬意,便是眼睛也不愿意睁开了,半是小憩的样子,这几日照顾潜音,着实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身边的人也好了不少,心下一宽,才有心看这旖旎风光,无边景致。清风微送,心底无比宽慰,竟是要小寐过去的样子。

    潜音见他有些倦了,担心他要着凉,轻轻唤他:“明岫,明岫。”

    却见明岫阖着眼,轻轻说道:“便是想着,同你看这一塘绿意,生生世世。”四周静的只有风吹细柳,明岫这一句话,便不轻不重,稳稳的落入潜音耳朵里。

    潜音一下怔住,看着他。

    明岫星眸沉静,笑眼弯弯:“如君所闻,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

    闻得此言,潜音良久不说话,却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似要看穿他的一切心意,再从他的心意中看穿自己的一切心意。

    明岫见他仍不言语,便携了他的手说道:“错了就错了吧。”

    潜音移了目光望向荷塘,摇摇头,又偏头看向明岫,一字一句的说道:“错了就错了吧。”

    又是一阵默不作声,二人心下却一片澄明,仿佛天地舒广间只有这一片荷塘涟涟中的一方山石,一角飞亭。

    潜音随手拿了一个石子掷到水面,问道:“何为对,何为错,又怎知今日这番究竟竟然是错的?”

    明岫笑着说:“对错皆在人心,此起彼伏,流转不休,这世上很多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又或者在对错的度量上时时变换刻度,哪里又去找一个永远,我们便只有在这永远与不永远之间,错中求对了。”

    潜音道:“很多事情,在自己遇到之前,很好做判断,落到自己身上,才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若是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得机缘遇上这么一回,是否,这便是对错倒置的时候了?”

    明岫笑着对他说:“好了,参禅醒悟的事,还会留给西方佛祖吧,这里风大了些,我还是陪你下去吧。”

    潜音拉住他:“且再留一留,这清风无限便是我此时的贪念了。”

    明岫一笑,却突然想起什么,瞅了潜音一眼,说道:“那我便再陪你参一下禅,悟一回道,我问你,倘如,倘如,有两人相逢于醉梦之中,结下情谊,如二人醒后便失散,一人千回百转找到另外一人,当如何?”

    “那另外那人可记得梦中情谊?”

    “嗯,应该不记得了吧。”明岫轻轻说道。

    “梦中之境,本应终于梦中,既得梦外复逢,便是有缘,这梦,也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明岫闻言,深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那又该如何?”

    “倘若,这两人在梦外仍有情谊,两相悦然,亦无不可,只是,如果醒来之后发现,其实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妇,便也是幻梦情生,梦醒情灭罢了。”

    “如若一人仍不甘心呢?”

    潜音摇摇头,笑着说:“你今日怎么此等当绝不断,即是两情悦然,便不是一人之愿可力及的,我还不甘心病了许多日没有喝到你的竹涧酒呢。”说着要举步出亭。

    本以为明岫定然会在身后说病未痊愈,不可沾酒之类,岂知半天背后没有声响,只见明岫微微笑着,看向远方,瞅见潜音看着他,便说道:“竹涧酒又不会醉人,……唉,醉了就醉了吧。”嘴角一弯,眉目清清爽爽,“走,我下去同你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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