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千金求骨》我寄人间/千金求骨分节阅读11

    半刻之后,哑奴问:“什么字?”

    陆云亭道:“不如不见。”

    哑奴缓缓摇了摇头。

    陆云亭一掌拍在床边,踢翻水盆,发了狠道:“说!”

    当啷一响,水盆在地上滚了半圈,撞在桌子腿上。兵荒马乱,一片狼藉。陆云亭久病体虚,刚发作,便急促地喘息起来。哑奴下半身的衣裤被打湿了一大片。他先扶了盆,再直起腰,向陆云亭伸出一只手,犹豫了片刻,还是缩回来,在身侧攥成拳头。

    哑奴道:“我从来就不是你师兄。”

    他说得又低沉又苦痛,陆云亭却被这句话怒得眼睛也红了。他道:“你也知道——你也配!我师兄是什么人物,你不过是一条只值二十两银子的不听使唤的狗!”

    哑奴低头瞧了瞧**的衣裤,低声道:“不错。”

    陆云亭道:“你却敢骗我。”

    哑奴叹了口气:“我从未骗过你。”

    陆云亭在床畔扣紧手指,眼神朝哑奴一寸寸剜过去。哑奴与他对视了半刻,又移开目光。他要说出来的话,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陆云亭恨得咬牙,用力驱动埋在哑奴心脉里的蛊虫。

    哑奴低声闷哼,捂住心口,后退一步,几乎撞到桌椅。蛊虫向胸臆之间钻进去,咬着血肉。他疼起来,便再不能站得那样直,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云亭的痛脚。陆云亭带着快意,向上审视哑奴的狼狈。

    “你的师兄早已死了。”

    那点荒唐的快意霎时便被哑奴的话冲淡。

    哑奴张开发白的嘴唇,低声继续道:“活人和死人,本就不要相见比较好。”

    房间里静得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亭竟点了点头,轻飘飘地应道:“你说的不错。”

    他撤了蛊术。哑奴一时间难以相信,茫茫然地放下捂在心口的手。

    陆云亭道:“生死殊途,你可以滚了。”

    语毕,他便翻身上床,靠墙躺着,再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再也不看哑奴一眼,像死了一般,静默了下去。

    第23章

    死生亦大矣。

    昔日陆云亭对着兰亭集序临这几个字的时候,师父师兄还在,卫森还未上山,九叹峰也没遭那一场山火的劫难。他还年少,性子跳脱,连坐也不大坐得住。还是蒋子骞把他按在椅子上,他才老老实实地拿起笔。

    横分阴阳,竖断生死。陆云亭鼓着腮帮子要描第三个字,蒋子骞敲了敲他的手背,将笔夺过来。

    蒋子骞道:“字的脊梁弯了。”

    陆云亭抬起头。蒋子骞抿着嘴,扫了一眼字帖,便从容落笔。生死两字跃然纸上,墨迹半干未干,在灯下像是有光在流淌。陆云亭笑着赞道:“好看!”

    蒋子骞道:“专心点。”

    不管师弟有没有认真看, 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在写,也不必抬头对着帖子,便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尤其临到痛字的时候,下笔极重,墨色淋漓,比起陆云亭的那两字,倒真多了几分风骨与失意之情。

    陆云亭拍掌道:“师兄的字这样好,我看我也不必再练了。以后有什么事,请师兄下笔不是方便的多。”

    蒋子骞放下笔,在他额头弹了个爆栗:“不思进取。”

    陆云亭摇头正色道:“是各司其职。你来写字,习武,修习医术。我替你弹琴,玩闹,打发时间,无所事事。有劳有逸,想必师父也定会乐见其成。”

    话还未说完,便听蒋子骞咳了两声。陆云亭心道不妙,缓缓回头,果然见了唐苍木将手拢在衣袖里,站在门口瞪他。

    陆云亭吐了舌头,缩起肩膀便要遛。蒋子骞一把将他捉回来,镇定自若地向唐苍木问好:“师父。”

    唐苍木点了点头,走来捏住陆云亭的另一只肩膀,一拢一带,边让陆云亭转了半圈,重新对着那两幅字。他倒也不急着发难,站定了,点评起蒋子骞的字来。

    “后面的字是你写的吧?看着有点模样了。”

    蒋子骞面露喜色:“多谢师父。”

    唐苍木道:“但还要练。你们这个年纪,还堪不透生死。字形状是对了,境界还差了点。子骞,你且先试试云麾将军碑。至于云亭——”

    唐苍木语调转低,陆云亭抬头望了一眼,蔫蔫地应道:“是。”

    惊雷似的声调在他耳边炸开:“不思上进,成何体统!”

    陆云亭被吓得一个激灵。蒋子骞忙劝道:“师弟还年少。”

    唐苍木怒道:“你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会了九歌十八诀,他呢?连几个字都歪歪扭扭的。”

    蒋子骞想了想:“师弟的梅子酒酿的比我当年好?”

    “奇技淫巧,终非正道。”

    蒋子骞道:“师弟再练几年,就好了。”

    陆云亭忙不迭地应声道:“再过几年就好了。”

    唐苍木道:“十五便弱冠了,他还能有多少年?”

    陆云亭瞟了一眼自己的字,讪讪道:“古人三十而立。而我又比先贤差远了,怎么算也要四十吧。这样一算,还剩二十五年的时间。不错,不错。”

    蒋子骞忙扯他的衣袖,对自己的小师弟使眼色。唐苍木勃然大怒,拍桌子道:“逆徒,你还蹭鼻子上脸了?”

    他一拍桌子,手便从陆云亭的肩头移开了。陆云亭缩了缩脖子,连忙道:“韶光易逝,我先出去练剑思过了。”

    “不许偷懒!”

    陆云亭边退,边陪笑道:“不偷懒。”

    唐苍木重重哼了一声,又差遣道:“子骞,你去盯着他点儿。”

    “是。”

    待两个徒弟都走了,唐苍木又桌前站了一会儿,叹息似的摇头笑了笑。笑罢提起笔,沾了些陆云亭砚好的旧墨,便在纸上写了起来。字帖仿羲之行书,他却写得草了些,如龙蛇走。写了几字,又退后两步,偏头打量。

    蒋子骞写得工整,陆云亭灵动,他则大开大合,返璞归真,分明是数十年阅历才能有的功底。

    唐苍木又叹了一声,自语道:“这两个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说是练剑,师兄弟两人终究还是没练到底。对着拆了一会儿招,陆云亭便把剑一扔,拖长了声音求道:“师兄,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们休息休息吧。”

    他前额出了点薄汗,神情倒显得更惫懒。歪歪扭扭站着,一副没筋没骨要倒不倒的模样。蒋子骞哭笑不得:“你哪天不是在休息?”

    陆云亭道:“今天我想下山。”

    “你刚惹师父发怒。”

    陆云亭放软了声音:“师兄……”

    蒋子骞将剑挑起抄到手中,掷给陆云亭。陆云亭侧身避过去,竟也不接,就任它直插入满地枯叶里。蒋子骞皱起眉毛,陆云亭三两步走来,捏住他的袖子又求:“所以我得下山买些师父爱吃爱用的玩意儿,来求他息怒。”

    蒋子骞语塞。陆云亭又道:“我们上回买的君山银针也快泡完了,师兄,你不也喜欢这茶的味道吗?”

    “我和师父都说遍了,”蒋子骞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笑得狡黠:“我只要下去逛逛,就够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买的最多。

    杂七杂八的银烛,各式各样的花灯。月饼自然不用说了,还要有山楂糕桂花糕栗子饼冰糖葫芦猫耳朵。月半弯,山下的街市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两人背着满袋子的东西,走一步,就要被相向而来的行人撞一下肩。蒋子骞还没喘过一口气,陆云亭又喜笑颜开地喊出来:“师兄快看,那边还有桂花酒。”

    蒋子骞问:“想要?”

    “难得下山一趟。”

    蒋子骞笑道:“我可带不动这样多东西了。算了吧,你酿的酒还埋在桃花树下,喝都喝不完。”

    陆云亭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凑来想要说什么。被人潮一挤,便贴在了蒋子骞身上。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少年人的身上总有一股灼灼的生命力,如雨后青竹。蒋子骞别过脸,忙道:“这里人太多,我们朝西边走。”

    陆云亭在他耳畔大声问:“哪边?”

    嬉闹的孩童撞在蒋子骞身上,反而把自己弄了一个趔趄。蒋子骞微笑起来,扶好幼童,碰了碰陆云亭的手背示意:“那边。”

    他们肩并着肩挤过去,在八月的秋夜里出了一身薄汗,终于出了晚集。顺着小巷,人声渐远,到了一所人家后院的墙边的时候,蒋子骞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与陆云亭相视一笑。

    陆云亭小声抱怨:“师兄你就怕人多。”

    蒋子骞道:“山上清静惯了。”忽又嘘了一声,令陆云亭将下一句促狭的话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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