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男》第七章 怪物(11)

    第七章 怪物(11)

    金绾岑拉着棉被滚了一圈到杜佑南身旁,他读着几米的《躲进世界的角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明明是出来旅行,还非得要她带来不可的理由,总之,他现在是扎扎实实从第一页读起。

    旁人口中拼凑出来的杜佑南,第一次见面拼凑出来的杜佑南,遇见她、爱上她之后失去了那股可以切开一切的锐气,读着像是被其他同学看到会嘲笑是自闭儿的那种学生所读的绘本。他从半月变成了南,为她创造了一个不必伤害自己也可以活下去的地方,也从半神成为了凡人。

    『啊!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世界的最顶端,我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我都想换个角度,重新看着我的世界。』

    『当我心情乱糟糟的时候,甚至当我快乐得不得了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该怎幺说,只希望有一天你们会懂我的心!』

    『我不记得从什幺时候开始,我喜欢躲进世界的角落。』

    金绾岑悄声唸出来。

    伴着,她肚子的咕噜声。

    「不是我喔,是空气振动,就是那个,偶尔耳朵怪怪的时候会听见。」

    「刚刚在做的时候也有听到。」

    金绾岑蹬着腿攻击南,幸好客房服务及时送达,南起床开门,当然不便让服务生进来,他从似乎比他还疲倦的服务生手中接过餐点,一手端着盘子,另一手拿着饮料。

    不是prime美牛,而是一般连锁餐馆会端出来的六盎司沙朗牛排,大概也是煎过头了,表皮焦黑,佐以炒得乾乾扁扁的蘑菇,对临近午夜的胃来说是太过负担。

    不管卖相再差劲,现在杜佑南都要去吃这些一般人会吃的食物,美不美食并非重点,为了提供必要能量而进食,进食、饮水、排泄,简化至此,人要活下去就变得极端简单。

    金绾岑整理散乱的头髮,长衬衫下的黑蕾丝内裤若隐若现,杜佑南的性慾简直就像是被扭开开关的瓦斯,发出连自己都觉得刺鼻的臭味。

    没有那幺简单。

    选择生小孩,选择出国留学,选择可以种花草的独栋别墅,选择philips咖啡机沖泡每天早晨的第一杯咖啡,选择野马,选择布鲁克林区的绝版lp,选择ipone99s,选择没有掺石灰的海洛因,选择侃侃而谈的远大梦想。

    选择去爱一个人。

    事情不再简单。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选择,他的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团屎。

    「它的柠檬汁味道好怪喔。」

    「奶茶没有奶香,农场之名恐怕是过誉了。」

    「肉乾乾硬硬的。」

    「这蔬菜是从冷冻库的最深处挖出来的吧?」

    就算是拌嘴抱怨,金绾岑也觉得开心,她不是真的认为餐点难以下嚥,这些是彼此相处间的一个记忆点,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这样子就足够了。

    「我想……」金绾岑搅动叉子说。

    「妳想什幺?」

    「我想去见见你母亲,我要骂她一顿,必要时会给她一巴掌,再感谢她让你出生。」

    「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听起来很不孝吧,我回去过,她已经不在那,她没有和那个人继续生活。然而,我一次也没有想要去找她。我现在才懂,当时不完全是她的错,是她所处的环境逼得她只能去爱谁,而不能够去爱谁,她没得选择。」

    杜佑南停了好一会儿。

    「我也该去拜会妳的家人。」

    「噢。」金绾岑有些无所适从。「当然好,呃,不是说我们家人有什幺不和睦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幺特别和睦的地方。」

    杜佑南露出饶有兴趣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金绾岑想了想该从哪边说起。「你知道有一段时期台湾非常多陆客,那时候店家赚了好多钱,我们家也不例外,每一天父母都是拚了命的想办法扩店,连一顿饭都没办法顺利吃上,投入热钱,赶在其他人前面做大卖贵,他们的生活重心是生意,我们这群小萝蔔头当然能谅解,然而谅解和接受是不是还有一段差距呢?终于某一天,陆客全都不来了,他们顿失重心,那落差太巨大,我们好像没得到东西却失去了所有……总之,万一他们要你投资什幺的你千万不要答应。」

    「我知道了。」杜佑南笑说。

    金绾岑打哈欠,揉着眼睛说:「我突然觉得好睏。」

    「睏了就睡。」

    「还想再多看你一眼。」

    杜佑南把她抱上床,金绾岑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她折磨了自己多久,那些后遗症就回到身上灵验。

    「我会陪妳入睡,我就在这里。」杜佑南握着她。「我就在这里。」

    「一眼、两眼、三……」

    金绾岑陷入浓稠又幽暗的睡眠,毫无半点余韵,就只是静置疲惫的**等待恢复。她感觉自己睡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睡意就像不断加热的浓茶灌进体内,夜晚转成了白天,她昏昏沉沉无法爬起来。

    南在吗?

    也许……是去吃早餐了……

    金绾岑再度阖眼。

    阳光渐渐刺眼,风从窗棂入室,白色窗帘膨胀起来,空气是冷的,光线灼热难耐。金绾岑缩成一团,她无法起床,好像生了重病。

    南呢?

    他去买午餐吗?

    有那幺短暂一瞬间,她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幺活着,以为自己活在梦中,死于现实。

    「南……南……」

    右手掌心刺痛渗血,金绾岑摊开来,那是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比任何星体都更灿烂的戒指。

    南关掉手机了,行李也不见,她穿上衣服,试了几次脚套不进鞋子,金绾岑又晕又气,索性光脚走去柜台,她刚报上房号还没说明来意,柜台人员从底下柜子拿出一本书与一把电磁钥匙,说是313号房杜先生留给她的东西,并留下他有急事必须先行下山的口信。

    「妳说他、妳说杜先生下山了?」

    「这是他留给我们柜台妹妹的讯息。」

    「好吧……」金绾岑往回几步,又啪哒跑来。「请问现在还有下山的车吗?」

    「妳可能要等明天下午的客运,合欢山目前路面结冰,已经宣布从晚上到早上的道路封闭。不过今晚小瑞士花园有配合雪季的灯光秀,蛮值得一看,妳可以去拍拍照,让杜先生后悔自己错过了这幺棒的节目。」

    「谢谢……」

    金绾岑取过南给她的东西,默默走回房门前,摸索了一阵子又走回来。

    「不好意思,我把钥匙放在房间里。」

    「没关係,我们马上派人去处理。」柜姐了解似的点头。

    到底了解什幺,自己根本什幺也不了解。觉得好丢脸,这算什幺,南,这到底算什幺!

    好不容易打开房间,她瘫倒在床拨电话给阿虎。

    「南有去你那边吗?不,没什幺大问题,我们没有吵架,只是……他跟我求婚了,真的,我答应他了,谢谢,你想当教父还要先争赢超。」金绾岑难得还能笑出声。「不过他今天离开了,不是,我人在清境,南自己开车走了。昨天晚上他似乎对我下药,我在旅馆晕睡一整天,不是晕车,我感觉得出来那是药物造成的影响。你帮我问问其他人有没有南的消息。」

    金绾岑非常不安,南做的这些事没一个正常道理。

    「南,你到底在想什幺?」

    那把电磁钥匙和他家的保险箱是一对,金绾岑认得。书本则是南刚甫问世的小说,纯白书封雕镂夜访神街四字套于黑色硬壳上,彷彿是雪地里踽踽独行者遗留的足迹。

    南在扉页写下一段钢笔字。

    妳是光明,我是黑暗。

    妳遇见我的时候,妳是黑暗,我则是光明。

    妳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

    我一生中不断追寻的东西由妳身上发现了。

    那是对人类的信任。

    黑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没有人把光与暗分开,

    妳是世界上最美的金鱼。

    我唯一爱过的人。

    倾尽我的所有……

    让妳活下去。

    金绾岑翻页,看到了小说的楔子。

    『黑暗不曾使我们分离,

    爱会。』

    非得在求婚当晚下药并离开的理由金绾岑实在不懂,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出于非常自私的理由。她又何尝不是,这个圈子的每个人毫无例外的自私。

    然而南,南,你说我让你重拾对人类的信任,我也是,我也是因为你。

    金绾岑为了无以名状的恐惧缩起身体,为了大雪纷飞的茫然世界关灯。她闭起眼试着再一次熬到天亮,试着再一次想像靠在她胸口的杜佑南。

    「这里哪里都不是,我怕黑,好怕我所处的地方……南,我不要你的全部,你不要不告而别……」

    是怎幺样的爱捨得离开对方?

    金绾岑不想去懂。

    然后她被车载下山,非常不稳,她头好晕好想吐,这台不断产生钢珠噪音的客运感觉随时会翻落山谷,呛鼻臭味瀰漫,金绾岑撑着一路赶回台北。她手上有一枚戒指,她有誓约了,无论那是潘朵拉的希望或是绝望,她不能够随便在这边倒下。

    「阿虎。」

    她接起电话。

    另一头迟迟没有声音,但是她听得见,那是人在情绪崩溃前勉强抑止的回响。

    「……小金鱼,妳一定要冷静听我说,到台北后马上打给我,小金鱼,妳知道吗?」阿虎吞了好几次口水。

    「吴律师说他在南的家里发现他留下的遗书。」

    金绾岑的世界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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