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桔》厌桔分节阅读3

    青空脱下外套,搭在柜檯后的靠背椅上,双手解著脖上的围巾,一抬首才发现那女生还站在边上盯著自己。这孩子,耳朵不好吗?青空挑高眉正想再说一遍,女生碰见她的视线倒是未语先笑,右脸颊上一颗小小酒窝。

    「不好意思呢。」女生说。

    「嗯?」

    「不好意思,今天週一。」

    「……」青空顿了下,没明白「不好意思」和「今天週一」两者之间的逻辑关係。

    「学校规定週一必须穿正式校服。」女生真的很抱歉似地笑笑,「穿平常衣服的话会好看些呢。」

    「啊……是吗?」好半天青空才憋出一句,感觉像从脑袋边缘哪个角落硬找出来随意打包应急做礼的无用之物似的。实际上,青空完全弄不懂刚刚那段对话的意义。

    不过女生好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转身到角落裡找她要的书去了。

    青空松口气,拉开抽屉戴上散光眼镜,然后打开电脑。等著电脑开机时,她将兜裡的钱包手机取了出来,一併掏出的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她愣了下,将纸张摁在柜台上,稍微展平些,中间那行字拧动著,有点别的意思似的——请不用找我。下次见面再告诉我你是不是混血儿吧——青空觉得喉咙痒痒的,又有点想抽菸了。

    「姐姐。」

    青空抬起头,女生把书递了过来,眼睛温润润的,有点憨又有点羞涩的模样。

    「我喜欢你。」她说。

    「……谢谢。」青空没有表情地接过书,刷机,入袋。「一共368元。」

    ☆、第六章 黑羊

    青空觉得最近书屋多了人气。

    这当然是错觉。如果仔细查阅销售表的话会发现书的销量并没有多大变化,最多只是多了些常客。

    青空抬起头,看一眼坐在阅书区的纤瘦身影。

    说是阅书区,其实只是两张靠墙皮製矮凳,一方小小木桌而已。书屋不大,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被书架挤得满满的,幸好还有个小阁楼,用来放置乏人问津的旧版冷僻书,以及前店主留下的二手书。店面往裡朝南开了扇小窗,光线不错,青空便设了桌凳,想著无人时自己可以坐在那裡专心阅读,结果最近都被那小女生佔了去。

    她说她叫张天羽,小名小羽。

    买去价值368元参考书的那天早晨后,小羽便时不时到青空店裡闲晃,有时是午休时间,大部份是五点多放学之后,偶尔买一两本小说、电影杂誌,更多的则是跟青空搭话或者坐在阅书区裡安静看书。

    既然是客人,又没什麼过分举止,总不能赶出门吧。青空这麼想着,便也由着她来去,两个月下来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竟也两个月了呢。青空的食指在木质柜檯上敲了敲。这段时间以来纱织一次都没跟她联繫过。有时她也自问,如果当初纱织不是这样带伤在门口候著,而是无声息地像用锋利剪刀剪断电话线那样失去联络,自己会这麼在意吗?

    应该不会,青空想。

    所谓床伴某程度上便是位於现实世界底下,捨弃常态人情世故,更多地与单纯慾念相关的关係。以此為前提,当普通床伴因种种原因不再见面,那便收拢好情感慾望,纳入属於过去的那格抽屉就好。然而不行,在电话线断掉之前,对方发出了尖叫——之后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张「请不用找我」的纸条。

    青空曾试著打纱织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问寸头领队也没什么线索,只得到纱织比青空早半年左右参加论坛的徒步活动,似乎是在政府机关工作之类的泛泛资料,再有就是她三十一岁,有个比她大两岁的丈夫。

    大概是在这时候青空真正担心起纱织来。会不会是丈夫知道了她们的事,打伤她的呢?心裡忍不住这麼推测,并且只要一想起纱织平静的脸上,那片像洁白衬衣中央触目惊心的青墨水般的淤紫,青空就觉得心上有钝钝的钻在往下拧著钻著。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溺过水的人再次走入海中,水慢慢漫延上来的本能畏惧。

    「要试著来我家晚饭吗?」小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明明用的是一种「今晚要不要来我家过夜」的问法,却搭上一脸纯粹又坦率的笑。

    「……」青空默默看她一眼。小羽穿一件深紫色斜襟绒大衣,底下是修身牛仔裤,裤脚塞在黑长靴裡,看起来匀称可爱。如她之前所说,不穿校服时确实好看许多。

    「今天很冷哦,两个人吃饭会暖和很多。」她说着顿了顿,又笑,「跟喜欢的人一起吃饭胃口也会变好。」

    「在你这个年纪,真的能分清喜欢或者不喜欢吗?」青空有些苦恼地揉揉自己的眉心。这小孩,真的是三天两头鍥而不捨地表白呢。

    「当然!」小羽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像遇到什么不可理喻的冤枉事似的。「那不是跟黑羊一样清清楚楚吗?一群白羊中的唯一黑羊哦!一公裡外看过去都能轻易辨认出来啊!」

    「那麼,能说说那只黑羊吗?既然你说能一眼辨认出来的话。」

    「嗯……怎麼说好呢。」小羽将大衣袖子扯长些,手掌握成拳头缩进裡面,然后手臂搁在柜台上。「那大概是像哥伦布一样吧。」她咬住下唇几秒鐘,冒出来一句。

    「哥伦布?」

    「发现新大陆的那个船长啊。带著两端往上翘的帽子,日復一日用单眼望远镜看著海跟天空的边际线,身边站著大副、舵手、水手,却一直感到无比寂寞的哥伦布,一次次地失望,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望远镜裡出现一个尖尖的岬角,那是像黑色布帘一下子拉开阳光全撒进来,不可能错过的狂喜感觉呀!」小羽说著,用看住新大陆似的激动眼神牢牢注视著青空的眼睛。

    「所以,我是美洲大陆吗?」青空觉得有趣地笑起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

    「只是比喻嘛。青空姐就是青空姐,是一眼看到就不会错过的喜欢的人,所以我……」小羽边说边将上半身靠过来,此时门被推开了,一股寒气涌入,两人便一起转过头去,小羽原本的半截话收不住地半吞吐了出来:「喜欢…你。」

    「不行呢。」来者一撩被风吹乱的长髮,自若地接下话头。「这人已经被预订了。」

    「……纱织?」青空被风冻得打了个寒颤,来的竟然是消失了两个多月的人。

    「青空。」纱织微笑着,双手兜在米白色风衣裡,迈开步踏来。青空突然有股奇异的紧张和畏怯,觉得后背的某方肌肤在辣辣发热,同时彷彿看见她眼瞳裡的自己在慢慢放大、放大,终於逼到近无可近,柔软的唇瓣烫在自己嘴角,然后挪到耳边。

    「许久不见。」纱织说,看起来有点疲惫但不失愉快。

    ☆、第七章 booked

    青空坐在靠背椅上,稍微往后仰,退开点距离细细看纱织的脸。两个月前受创的地方好像痊愈了,没留下什麽痕迹。头发略剪短了些,额上覆着刘海,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当时可怕的青紫红肿消退下去,肤色恢复了原来的白皙,于是那脸孔眉眼又是精细雅致的模样,如今上头还温润着什麽,像浸在水中的细白瓷,有种柔和的美好。

    纱织在青空打量自己的同时也静静地看着她,像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眼光手一般仔细抚摸去,审阅着细节处的完好或残缺。

    小羽则偏着头,看看纱织,再看看青空。一时间书屋里沉寂下来,三人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

    「这位小朋友是?」终于纱织转过头来,打破了沉寂。

    「张天羽。」小羽表情严肃,像在说明黑星手枪使用方法似的。「不是小朋友哦。刚满十八了,可以喝酒,也早超过法定的性行为年龄。」

    「确实。」纱织半拢下眼,几乎是戏谑地横了眼青空,眸光接着又流转回来。「你好,张天羽。」

    「你好,这位姐姐。」小羽露出一贯的坦诚笑容。

    「像之前说的,青空已经被预订了。」纱织一点都不拐弯抹角。

    「只是被『预订』了而已呀。」小羽的笑容一点都没消减。「仅仅盖上『booked』的印章,也就是说尚未真正被占有。何况,青空姐是人哦,不是物品。人的话总会有自己的意愿,这意愿还会随着时间改变,不是吗?」

    「是呢。所以说起时间,恐怕还是先预订的人比较有优势。」纱织抬起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青空前臂上,转过头去柔声问:「一起晚餐?」

    从刚刚起就默不作声的青空这时低下头来,看着纱织的手。纤长的,简直像雕刻家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艺术品一样,温润柔腻,手指尖尖,指甲圆润。青空像陷入巨大的矛盾那样僵硬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般点点头,站起身来。

    「先送你回去。」青空对小羽说着开始整理柜台上的琐碎物,拉开抽屉放入眼镜,再取出手机钱包,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放在抽屉里的纸条像潮退时的石子般露了出来,青空不动声色地将它往深处送去,然后合上抽屉。

    今天周五,学校为方便有些住宿生回家,向来不用晚自习。小羽在学校旁边租住一套公寓,以往有时呆到书屋关门,青空也会顺路送她。

    锁好收款机,再一一关上计算机和店里的灯,青空穿上羽绒服,锁了门跟等在一旁的纱织、小羽一起走出巷子。大巷口对着马路,路对面便是中学门口,小羽的公寓就在校门右侧不远处。

    冬日里天黑得早,走到公寓楼下,夜色便浓烈地包裹住了街。

    小羽刚刚见青空接受了纱织的邀请,原有些沉闷下来,走了这点路,又想开了似地恢复了明朗。

    「那,后天见咯。」小羽一手提着单肩书包,左手一扬,转身上楼去了。

    青空的书屋由周日营业至周五,逢周六休息,像小羽这种常客都很清楚。

    目送小羽上楼,两人才转身往下走。并着肩,穿高跟鞋的纱织倒显得比青空略高些。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纱织见青空被冻得打哆嗦,很自然地拖过她的左手,牵着放入自己风衣口袋。没见过这么畏寒的人,别人穿秋衣,她要穿冬装,等别人穿冬装,她已经包成了北极熊。

    青空将围巾拉高圈住脸庞,皱着眉,被纱织牵往街对面的水果店。店旁是一家关了门的文具店,纱织的车就停在店前的空地上。小地方本没有什麽正经停车场,大家的车都只能胡乱停放。

    青空不会开车,也对四个轮的轿车全无兴趣,早年倒是正儿八经地考了摩托车驾照,可惜在这个交通混乱的镇上全无用武之地。但纱织的座驾是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好处的车——外形挺拔,线条流畅,跟她的风衣一样的米白色。青空匆匆盱了一眼,心里闪过不知道这车是不是她丈夫所赠的念头,紧接着心神便被隔壁的水果摊牵引了去。一堆堆缤纷的颜色,橘黄隐没在最后头。青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松开,毕竟也快到桔子下市的时间了。

    「想什麽呢?」纱织将车里暖气开大些,然后半转过身来,左手扶着方向盘。

    青空低着头扣安全带,又顺了顺带子。坐椅跟想象中一样非常舒适,座位也宽敞。手动档。车厢内非常简洁没什麽多余的装饰,也看不出来有男性用品,倒是一进来便能闻到属于纱织身上淡淡的香气。青空就这么陷在椅子里沉默了一会,期间纱织像等待相片慢慢显影的摄影者一般耐心地看着她。

    「可能,会问很多问题。」昏黄的街灯透过车窗映在青空脸上,投下高耸的鼻梁的影子。「可以吗?」

    纱织知道,她这么说,是上次见面请她什麽都不问的缘故。

    「可以。」纱织看住青空的侧脸,有什麽类似痛苦又喜悦的复杂情绪在眼底辗转流动。好一会她探出右手,捏住青空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请你,」她的声音简直有些颤抖,「请你尽情探问。」

    说完她闭了闭眼睛,很快松开手发动汽车。

    「饿吗?」她问,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青空摇摇头,六点多些,还没到她吃饭的点。

    「那好。」纱织熟练地换档倒车,车子鱼一样滑入疏落的车流,沿下坡往前。「我改变主意了,先去你家。」

    车子开到青空住所不过两分钟的事,找车位却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等到纱织拉着青空爬上五楼,开门,纱织喘口气,像久渴的人遇到甘泉一样,迫不及待地吻上青空的唇。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