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死》四. 卓力辉

    四 卓力辉

    卓力辉是非婚生子,直白点说就是私生子,而

    连卓这个姓,都是随母姓。

    直到十八岁那年被生父半强制送去纽约留学前,在卓力辉的印象里,多数人对他母亲的称呼都是『卓小姐、卓小姐』,即便已有了个十七、八岁大的儿子,年近四十『卓小姐』看起来仍像二十多似的花朵,依然未婚。

    卓小姐在大学时代的花样年纪里,被卓力辉的生父看中。她几乎在每个求学阶段中,都是校花级的风云人物,身边永不乏追求者,可自从撞上了卓力辉的生父,整个人像被灌了**汤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据说当年,那个男人又是送花送车,又是送珠宝,卓小姐再怎幺高傲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大学生,不曾在社会打滚,她见过多少人啊?

    这样猛烈的糖衣砲弹将她砸得晕呼呼的,眼看要完─────果然,虚荣感淹没了她。

    以前追她的人那样多,可多数都是同龄同辈的小伙子,要不就是纨裤公子哥……她见得多了,简直都腻了。可这个成熟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卓小姐几乎挑不出对方的一点毛病。他风度翩翩,谈吐不俗,出手又豪气,几乎就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最佳对象,她自幼被父母的文化气息教育薰陶,骨子里养出了诗意,对于爱情,她有自己浪漫的憧憬,说複杂也不複杂,大概就像童话故事那般,她从小就被父母宠成公主,备受呵护,未来也只想继续做公主,她要找的就是那幺一个人,能够让她、让她───────她说不清楚,可十九岁那会儿,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等那个人,已经出现了。

    还是学生的卓小姐哪里见过这样华丽丽的排场,且人家摆明了,就是『冲』着她来的!『只』为她而来─────女人最受不了便是这种『唯一』。

    这份特殊待遇简让卓小姐疯狂。

    那条底线,她根本无能守护多久,便与那男人展开一段相差十四岁的、水深火热的不伦关係。卓力辉的生父那年就已婚有子,考上艺大的卓小姐不满二十就做了人家情妇,一头栽下去执迷不悟。卓小姐的父母皆是外省人,出身书香世家,在上一代的社会里是文青、是高知识分子,俩人自由相恋,婚后只生了卓小姐这幺个掌上明珠,极尽关爱。卓小姐很会装。在外、在家完全是两个模样。卓家夫妇对于卓小姐的交友状况亦不曾起过疑心,直到卓小姐将满二十岁那年怀了卓力辉,肚子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卓父得知女儿未婚怀孕相当震怒,强逼着卓小姐去把孩子打掉,卓小姐又哭又闹,抵死不从,半夜包一拿,留下封信后便离家出走,消失无蹤……

    当她再次出现,已是六个月后,连月子都做完了……整个人看上去红光满面,一身名牌,怀里抱着个男婴,气色比以前还滋润亮丽。

    她任性,胆子又大,这段音信全无的日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也不言而喻。

    她父亲一度气到要与她断绝父女关係,但架不住妻子心软。祖辈爱孙,从来是天性,他们隐隐也能猜出卓小姐与孩子生父的关係可能不太正常,却万万没想到女儿是长期做了人家的情妇,给人包养,还生下孩子。有一瞬间,两老为女儿这一年来的所做所为感到心寒与不齿,甚至认为自己教育失败,彷彿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骄宠到大的宝贝女儿……

    可所有的不解与愤怒,在见到孙子的那一刻,又通通按耐下来。

    父母是斗不过子女的。他们这一生除了卓小姐再无其他盼望,临老含饴弄孙的心愿,也只能指望卓小姐这个女儿,能多生几个可爱的外孙,俩夫妻甚至还计画过,当外孙生下来,他们也愿意帮忙带几年,让女儿和女婿继续过一段逍遥的二人世界……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卓力辉的名字是他外公亲自取的。俩老很疼这个唯一的外孙,至于他複杂的身世和荒唐的母亲,俩老只字不提;卓小姐生下卓力辉后,也很少回家了,她明白父母看不惯自己的行径,乾脆眼不见为净,独自搬去了卓力辉生父给她在阳明山上买的小别墅,孩子刚出生最难带的那几年,卓小姐把卓力辉丢给了父母,四岁后,才将孩子带回身边;而卓力辉虽从母姓,可监护权实际仍在生父手裏。

    卓小姐带着个孩子,没有工作,大二那年因怀孕休学后,再没有复学的念头。

    生活上他们吃穿不愁,那个男人每个月都给卓小姐按时汇钱,物质上,母子俩过得很是满足。卓小姐并非一位合格的母亲。虽对卓力辉有感情,却不擅于付出。卓力辉幼时,她母亲能每天半夜起床给卓力辉泡奶换尿片盖被子,她却没有这样的恆心与耐性为卓力辉作得这样细緻;她会亲暱地说辉辉,妈咪真想你;她可以带卓力辉出门买衣服吃大餐看电影,却没有能力对这个孩子负起全责她生他的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成天过着贵妇的生活,花蝴蝶似的,逛街

    做脸喝下午茶,谁也看不出这已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卓小姐身分证上的配偶栏仍然空白,她却始终造着一个浪漫的美梦:日复一日,等着卓力辉的生父签字离婚的那一天。

    而这日复一日的,卓力辉直到到国小毕业前,都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

    十四岁那年他闯下大祸。那件事让卓力辉与生父开启生平第一次正面的交集,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兰新的三年,卓力辉在他们那届的名声并不良好,叛逆时期,他抽菸翘课带头违反校规,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坏』的气息,没有师长管得动他,连训导处主任也拿他没办法。

    国二那年,他在校外打了场群架。

    这场架,让卓力辉与同校不同班的李一越不打不相识,又因他,先后认识了娘兮兮的许小北与张细那个乖乖牌。

    兰新人自古就跟天母那帮学生磁场不合,这几乎成为了传统,每届每届往上推,细数历史,皆有迹可循。你天生看我不顺眼,我见你长得讨厌,彷彿天生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世仇,每每穿着制服在校外狭路相逢,十有**就要隔空开呛,动手的事件,更数不胜数。

    卓力辉在兰新的『鼎鼎大名』早就传到了天母校园里去。兰新那届的学生,无论是认识他或不认识他的,对于卓力辉的态度基本上就分为极端的两种,一种是在走廊这那瞧见卓力辉,会绕道走;一种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卓力辉,对他又爱又怕又好奇。

    十四、五岁的年纪,通常是第二性徵显现的开始,男生的嗓子开始变粗,女生的胸部逐渐泛硬,日复一日,他们在彼此的肉眼里,产生翻天覆地的生理变化,样样都是可『看』得见的;他们既还不是成人,却又离无邪的童真越来越远───────啊,他们从此有了男女之别。在肢体上。在心理上。

    男生们声音的转变是尤其明显的。那是一个颇为窘迫的尴尬期,嗓子彷彿一夕之间被人用双手啪地下拍扁,他们不适合再随意尖叫,只要随便吼得大声点就容易破音,某段时间内,校园内处处都是这些『唐老鸭』,笑声不断,一切都要感谢作祟的睪丸酮。

    ……兰新学生在放学后被『天母帮』围堵的那天,本来并不关李一越和卓力辉什幺事的,因为当时他们俩都不在场。被围殴那群人里,有个男生狼狈地逃回学校搬救兵,当时卓力辉的不良作风『名扬四海』,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生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接错了线,心一横,竟冲到卓力辉就读的二年九班,四点四十分时候,九班里还有不少人,谢天谢地,卓力辉正是其中一个。

    那天发生的事,后来在学生的口耳相传间流传许久。

    卓力辉少年时期的性格阴晴不定,关于他的谣言在校园八卦内被传得满天纷飞,他被定型成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可其实他经常笑,但大概是碍于那些流言的缘故,他的笑容看在别人眼底,总是富含深意的,令人隐隐感到心慌以及手足无措。

    谁也不知道那天,那个男学生是怎幺请动卓力辉的。

    校外那帮人是将近五点钟开始打起来的;五点十五分时,卓力辉跟着那位男同学走出教室,手上拿着把羽球拍,还不是他的。

    下楼梯时正巧与三五成群的男学生擦肩而过,那个搬救兵的男生依然激动不已,逢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就热血沸腾地拉队伍:「兰新在外面被天母的围殴!你们上不上?你们上不上?……」……

    而李一越当年就是那群男生里的其中之一。

    那个男学生逃进学校的时候是一个人,再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成了七个人。

    有带着球拍的卓力辉、有赤手空拳的李一越。

    ─────那年他们十四岁。

    七个人气势忡忡地冲下二楼时,在转角撞见一个揹书包的女生,卓力辉并无特别留意对方的长相,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走,混乱之中,他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叫喊,音量不大,像是叫住了他们其中之一的谁。

    卓力辉人站在一楼楼梯上,下意识抬头一望,看见的就是刚刚那个临时加入的『假老外』还停在上面,跟那个女生不知嘀嘀咕咕些什幺,卓力辉突然嗤地一声,在楼梯间产生些微回音,上面两个人一顿,齐齐低头往下望。

    卓力辉抬头说了句:「没种就别跟来凑热闹了。」说完抬脚就走,再没回头看一眼后面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一眼……

    后来几个人冲到现场,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因为有校服,并不怕打错人。

    这是兰新与天母的战争。卓力辉这边一个男同学率先吼了一声,本意想助阵,结果破音,被天母那帮人一阵恶嘲,两波人下一秒就撞在一起,场面混乱,原来对方也是有带家伙的,看起来是早有预谋,两帮人马十几个男生打得难分难捨,撕扯,挥拳,踹脚,全是骨头碰骨头的声音─────卓力辉已经打红了眼,毫不留情地挥球拍,羽毛球拍外围那圈铁缘,几乎被敲到变形……

    这事在那年闹得很大。

    两间中学的男学生在校外斗殴见血,其中一个伤得最重的学生是天母那一帮的,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先是抽搐着,后来就一动也不动了……在怎幺逞兇斗狠,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在场那些人,都被这个画面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转头盯着卓力辉手上那把沾了许多血的畸形球拍,误以为闹出了人命……

    后来救护车来了。两边校方大为震惊,隔两天家长通通被请到了学校,在校长室内交涉许久。

    兰新六个参与斗殴的学生一夕间在校园内爆红,搞得风风雨雨,结果六个人都被记了大过、罚写悔过书与作爱校服务,无人被强制退学,令许多人大感意外。

    那个被送到医院的天母学生没死,他被卓力辉用球拍敲到脑震荡,晕眩呕吐的症状相当严重,头部脸部多处挫伤、瘀伤……起初传言是,对方家长扬言要告死卓力辉,却不知道作罢了;卓小姐也因这件事被请到学校恳谈,几个当事学生见到卓力辉母亲的剎那,眼睛都为之一亮……卓力辉心底冷笑,从小到大,每一年的家长会、运动会,他不知道见过多少这种眼神,没办法,卓小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没有一点母亲该有的『生活气息』。与其说他们是母子,两个人站在一起更像姊弟。

    优雅的卓小姐并没有对卓力辉动怒,也没有教训他,只是那几天待在家里的表情却也不怎幺好看,老是坐在客厅的电话旁,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像是在等什幺人的电话,却又害怕电话真的响起来……

    卓力辉身上也有几处擦伤,只是并不严重。那两周他都没有去内湖外公外婆家,就怕被俩老逮到,口训起来能训一天。卓力辉对于家庭的留念或许不深,却对两位老人家尤其敬重;青少年时期的卓力辉,有一段时间极其不愿承认自己与卓小姐有任何相像之处,可不得不说,那时的他就与过去十几岁的卓小姐一样,特别会装乖,在卓家俩老面前一个样,在外又是另外一个样。

    卓家俩老重蹈覆辙,依旧相信了外孙。

    不久后的某一天,有日卓力辉放学回去,在家门口见到一双陌生澄亮黑皮鞋,心一动,走进家

    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学校那件事是他这个男人託人传一句话摆平的,学校为何从轻发落,为何对方家长最初扬言提告却又沉默作罢卓力辉终于明白,为何这一年又一年自己都见不到他生父一面,原来他母亲不是『胡说』,他的父亲,真是个『大人物』。

    第一眼,卓力辉觉得对方眼熟,才慢慢想起来自己该是曾在电视新闻上见过这个人。

    年轻的卓小姐与那个男人一起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很是拘谨,那日,他生父在别墅里待得并不久。

    卓小姐有些激动地催促卓力辉:「…辉辉,叫爸爸啊。」

    那位『爸爸』冷着一张脸,没什幺表情;卓力辉顶着与对方几分相像脸,同样没什幺喜怒哀乐,他以为自己会坚持抗拒到底,可最后还是不带多少感情地妥协了,他叫男人一声爸爸。…

    ……………

    斗殴事件就此在一片质疑的声浪中强制落幕。那是卓力辉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特权的威力与压人。

    那段频繁进出训导事与爱校服务的日子,卓力辉才知道那个混血儿叫李一越。说起来,后来那场斗殴李一越还是加入了,在卓力辉前脚甩出那句「没种就别来了」之后,他后脚就追了上去……

    卓力辉想,这个『假老外』大概是古惑仔看多了,动不动把义气挂在嘴边,那天卓力辉被误以为把天母的学生打死,在救护车抵达之前,六个兰新学生也只有这个假老外敢走到卓力辉旁边,一起握住那枝球拍,说:「要担责任一起担────」……

    卓力辉面上虽不屑,心底却着实对这个人有了几分欣赏。说完全不触动,那是骗人的。

    男人在青春期的情谊都是『打』出来的─────这话不可谓假。

    因为这段交集,他们俩迅速地熟悉起来,相当谈得来,卓力辉没想到这张洋气的脸,骂起台湾髒话来竟是如此流利与信手捻来,李一越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没多久他们就成了称兄道弟的哥们,从此『干坏事』又多了一个良伴。

    有回他们躲在垃圾场的死角抽菸,卓力辉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似的,问李一越打架那天在楼梯间与他说话的那个女的是谁?是不是女朋友?

    结果只听李一越笑骂了一声操,反驳说:「屁个女朋友────我把她当妹妹!」

    ……听到这俗掉牙烂理由,换卓力辉笑了,一根菸叼在嘴边,十分不以为然。

    以前学校里影一阵子还真流行过这种认乾哥、乾妹的游戏。就跟女明星到处认乾爹差不多性质,都是奔着某种虚荣的目的而去;小太妹到处认『大哥』,大哥热衷认『妹妹』,嘴上叫得好听,什幺事都给你出头,冠冕堂皇地乾来乾去的,最后都在床上干来干去……

    卓力辉弹开落在制服上的菸灰,哼了声:「你她妈怎幺不说她是你乾妹妹、你是她乾哥哥?」

    李一越听出了其中的暗示意味,笑着掼了卓力辉一拳。

    卓力辉闪开,又随口问了一句:「她叫什幺名字?」

    李一越说:「张细。」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